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想縮口已自不及;芹官追根究問,終於知道了北上的緣故。這夜枕上思量,通宵不寐;第二天起來,就再也看不見他的笑容了。

  夏雲是早就在上路的第一天,便由馬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便勸芹官說道:「芹二爺,你也別難過!太太心裡本就不好受,見你這樣子,越發犯愁。到底你是爺兒們,得打起精神來頂下去。」

  「不錯?」芹官答說:「我心裡在想,我得回南京,跟大家在一起。」

  「你瘋了!」夏雲駭然:「怎麼起這麼一個念頭。」

  「我一點都不瘋。我也得磨煉、磨煉;這就是一個磨煉的機會。」

  看看勸不醒,夏雲不再理他,但卻悄悄告訴了馬夫人;商量下來,也只有暫且置之不理,反正路越走越遠,他慢慢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們想得到,芹官當然也想得到,路越走越遠,回南京便越來越不容易。因此,一個人盤算了好一會,先去找王達臣談這件事。

  「王二哥,如果我現在要回南京,你能不能想法子,抽出人來送一送?」

  「咦!」王達臣大為困惑,「芹二爺這是怎麼回事?」

  「這,請你先不必問。」

  王達臣便不再問;想了想答說:「要抽只有抽小夥計,我不放心。這裡慶成鏢局的二掌櫃,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請他派妥當人選。不過,這得太太交代下來。」

  「當然、當然!我也不能私下開溜。」

  於是,晚飯以後,避開夏雲,他向母親微微吐露了心意;馬夫人裝作不解,只是把話題扯了開去。

  這一下使得芹官大為困擾;迫不得已只好直說了,「娘,我想我還是回南京的好。不管怎麼樣,有事多一個人總是好的。」他緊接著說:「我已經跟王老二商量好了,他可以請徐州慶城鏢局派妥當人選。」

  「夏雲跟我談過了。我以為你只是隨口一句話;原來真有這個意思。」馬夫人從容不迫地說:「共患難不必一定在一處;你去了沒有人照料你,只給你二嫂子添麻煩。」

  「不會的。」

  「你是不願意給她添麻煩;而且想替替她的手,無奈你二嫂子不這麼想。」馬夫人又說:「我聽秋月說,二嫂子曾經苦口婆心勸你要讀書上進;說咱們曹家將來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能聽她這句話,比甚麼都強。」

  芹官說不下去了;可也沒有明白放棄了原意,只是等著,等馬夫人能松一句口。

  對馬夫人有所要求,先不許可,到頭來畢竟是做娘的讓步,像這種情形,數不清多少回了;然而這一回,馬夫人是絲毫不會動搖的。

  「再說,年近歲逼,越往北走,天氣越冷,冰霜雨雪,幾千里的長途,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走?」說著,便伸手到腋下,抽出手絹去揉眼睛了。

  聽得這句話,芹官頓如芒刺在背;趕緊答一句:「娘別生氣,更不必傷心;我也是一時的念頭。我聽娘的話好了。」

  「好了,到底是太太。」在門外已站了一會的夏雲,一掀門簾出來;故意用不滿的語氣說:「我們是丫頭;再是好話亦只當耳邊風。」

  芹官唯有報以苦笑;站起身來說:「我找王老二。」

  王達臣還跟夥計們在一起喝酒;一見芹官,大家都站了起來,騰出上面的位子,留他喝酒。

  芹官雖是「養在深閨」的紈袴,但到底讀的詩多;經此五六天的旅途曆閱,經驗印證想像,對世故人情,大有意會。知道此時謙讓,了無意義。

  突然間夏雲出現,卻不肯入屋,只向芹官招一招手,等他到了門口,她才低聲說道:「震二爺派人連夜趕路,送來一封信。太太等著你去寫回信呢。」

  聽得這話,芹官便向王達臣說道:「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們喝酒了。」

  「好說,好說!芹二爺儘管請便。不過,」王達臣問說:「有件事想問芹二爺;回南京──」

  「喔,」芹宮不待他話畢,使即回答:「這件事作罷了。」

  「那麼,」王達臣有些一躊躇,「明天走不走呢?」

  為了安排芹官回南京,自然得留一天;此時取消原議,如果照舊趕路,使須連夜預備車馬。

  芹官明白他的意思,毅然決然地作了主張:再留一天。

  於是見了馬夫人,先聲明這件事;然後看曹震寫來的信,說接到京信,丟官已奉明旨;抄家亦必不可免。不過曹頫的另一件案子已結,只是罰俸了事。他決定年內動身南下,亦由旱路;請馬夫人一路留意,以免失之交臂。

  「我盤算過了,年內趕進京是一定辦不到的;不如找個地方過年。」

  「是。」芹官問道:「娘預備在那裡過年呢?」

  「這要問王二:能不能趕到濟南?」

  「那,我去問他。」

  「乾脆把他找了來。我還有別的話問他。」

  等把王達臣找了來說知經過,他很仔細地計算了途程,表示有把握可以趕到濟南過年,接著又問:「太太在濟南過年,是打算住店;還是有親戚家可以借住?」

  「親戚倒有,年下都忙,不便打攪;還是住店吧!」

  「住店得先派人去通知。年下空房一定有;不過伙食得先預備。」

  「說得是。不然家家關門過年,有錢也買不到吃的。」馬夫人回頭說道:「夏雲你先拿個大錠給王二哥!」

  王達臣那裡有曹震交給他的一筆銀子,本可不必再由馬夫人那裡支款;但因一路而來,愛慕夏雲,而夏雲卻總躲著他,現在有個親自從她手裡接銀子的機會,不願放棄,所以默不作聲。

  夏雲卻沒有想到他有這樣的心思,而且是在馬夫人面前,諒他也不敢有甚麼表示,因而開箱子取了五十兩重的一錠官寶,走來交到王達臣手裡。

  這一下王達臣既緊張,又好奇;夏雲跟他從未交過口,如今交銀子,總有句話,不知她會如何稱呼;自己又該怎樣叫她。

  正心裡七上八下時,夏雲開口了:「王鏢頭,這個給你。」她說得快,動作更快,將銀子遞了過來,等王達臣剛一接,她就鬆手了。

  王達臣正抬眼在看她,也沒有想到她的手會松得那麼快,一下沒有接住;五十兩重的一錠官寶剛好砸在他的腳尖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差一點出聲。

  夏雲也發覺自己的行動,不免魯莽了些;心有歉意,卻猶不願開口,反是芹官趕來慰問:「怎麼,砸在腳上?疼不疼?」

  「不要緊,不要緊!」王達臣自然硬充好漢:「這算不了甚麼!」

  「那你就請坐吧!」

  芹官硬按著要他坐下;王達臣還遵守著規矩,應該站著回話,最後是馬夫人說了一句,他才斜欠著身子,在進門之處坐了下來。

  「達臣!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馬夫人說:「我家四老爺出京了,也是走的旱道;半路上遇得見嗎?」

  「那可說不定。如果四老爺為了趕回來過年,不按著站走,就多半會錯過。」

  「有甚麼法子。能不教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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