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你趕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說道:「他不願意改口,仍舊叫錦兒姊姊,就是安心要賴這份見面禮!這你還不明白。」

  話猶未完,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本來她在這一刻,儼然是新娘子的模樣,要面無表情,一切隨人擺佈,才合規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聲來,這可是件有趣的新聞,因而,越發惹得哄堂大笑。

  到得見禮已畢,正在排席時,門上忽然來報有客;遞上名片來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李客山來了!」曹震向馬夫人說。

  「他怎麼來了呢?」馬夫人心中一動,「一定有事!」

  「那──」

  曹震頗為躊躇。他原來的打算是,等萱榮堂開了席,敬過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賓西席;如今一會李果,接下來留著喝酒,就無法分身回來,禮節上似乎說不過去;又怕冷落了錦兒,亦覺於心有愧。

  「乾脆把官客也請到裡面來,倒熱鬧。」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個主意:「丫頭們無所謂,不必回避;只用屏風在中間隔一隔,兩處喝酒,一起聽曲,不挺好的嗎?」

  曹震尚未答話,棠官卻又搶先開口了,「二嫂子這個主意真高。」他高興地說:「先聽郭貓兒;聽完了再聽清唱。」

  「你就忘不了郭貓兒!」曹震笑著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

  事情就這麼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間用幾道東洋紙屏風隔開,東面官客,西面堂客。

  「外面的老爺們進來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吳嬤嬤告誡丫頭們,「別惹人笑話。」

  聽得這一說,鴉飛雀噪的一班丫頭們,都安靜下來了。只聽靴聲漸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領頭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後的李果,他還依稀識得,不過滿頭華髮跟記憶中不同。

  「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著曹震說:「長得這麼高了!」

  芹官讀過李果的「詠歸亭詩鈔」,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俠氣過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個揖,叫一聲:「李先生!」

  「英氣逼人。」李果向曹震誇獎道:「將來必非池中物。」

  「天分還不錯。有機會得請客山先生教導、教導他。」

  「好說,好說!」

  就這樣寒暄著,踏進堂屋;仰面看著「萱榮堂」那方匾額,面現淒然之色。

  「那年登堂拜見太夫人,情事歷歷,如在眼前;物移星換,又是一番滄桑。」李果轉臉向芹官說:「請代為向令堂致意,說李果問安。」

  「不敢!」

  芹官答應著,退後兩步,轉到西面;轉達了李果的話,也帶回了馬夫人道謝問好的意思,然後肅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剛過了一巡酒,有個中年漢子戴一頂大帽子,到筵前請了個安,手捧戲摺子說到:「請點戲!」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說道:「今天只是清唱;不過角色還不錯。」說著,接過戲摺子,遞向李果。

  點戲是首席的特權,但亦照例有一番遜謝;所以當李果請大家公議時,主人及陪客,依舊很客氣地請他作主。

  「不是我不識抬舉,實在是鬧過一回笑話,深知這件事假充內行不得。還是請諸公斟酌。」

  聽得這一說,便推熟諳戲曲的一個幕友主持,點了阮大針的「春燈謎」。然後請教首席,是如何鬧了笑話。

  「是自以為是之故。」李果答說:「一回是赴壽筵,忝居首座;送上戲摺子來,心裡在想,要點出新戲,為大家一醒耳目。有出戲叫『壽星明』,口采極好,就點了它。那知情節雖是行善得報,而一開場就是妻離子散,接下來諸般苦難,極人世未有之慘,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場南極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團圓,我才算松了口氣,然而汗流浹背,把一件夾袍子都滲透了。這一回經驗,至今心有餘悸。」李果又說:「不知在座諸公,曾經遭遇過這樣的窘境沒有?」

  「沒有。」座客異口同聲地回答。

  「古人倒有過。」芹官接口:「杜茶村,陳迦陵都經驗過這種尷尬局面。」

  「喔,」李果說道:「這倒是創聞。」

  聽這一說,曹震便有些擔心,怕芹官道聽塗說,是不經之談,不免讓人笑話,所以搶先問道:「你是那裡聽來的齊東野語?」

  「也不算齊東野語,是陳迦陵自己說的。」接著,芹官念了一首陳其年專詠其事的「滿江紅」,作為佐證。

  「果然信而有征。」李果深深點頭:「杜、陳兩公,去古不遠;他們的集子,也是常在手邊的,竟不知有這麼一首詞。足見世兄讀書細心。可喜之至。來,來,我敬世兄一杯!」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大家都幹一杯。」有人提議:「作為公賀。」

  * * *

  「太太聽!」正在為馬夫人斟酒的秋月說:「都在誇芹官,喔,芹二爺。」

  於是一座都偏耳靜聽,卻是芹官在談陳其年另一首詞中所寫的一個笑話。

  「我查了查書,前明最後的『大司馬』是河南新城人張縉彥。」芹官說道:「他先投降李闖;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左布政是順治十一年──」

  順治十一年,張縉彥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園林為他接風,開筵演劇,請他點戲;有一出新排的「費宮人刺虎」,張縉彥欣然下筆,點了這齣戲。

  不道頭一場就是「闖王進京」;小鑼打上一個鼻子上抹白粉的醜兒,紅袍烏紗;玉帶圍腰,看來官位不小。念罷「定場詩」,自己報名;一開口就是:「下官張縉彥;官拜兵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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