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慢慢兒吃!」震二奶奶搶著說,「這是芹官的孝心。」

  聽這一說,馬夫人的食欲便起來了;不過還是等芹官片好肉,一個一個分到,才蘸著黃醬嘗了一口。

  這時廚子等已將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時、油脂滴落、和著葡萄乾、瓜仁之類的乾果,拌得顆粒分明的米飯,一大盤、一大盤地送了上來。偶嘗異味,個個專心傾注;唯獨棠官是例外。

  原來他的興趣還是在不動口而動手上面,看著芹官橫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嚮往之情。溢于詞色,連馬夫人都覺察到了。

  「你把你那把刀給了棠官吧!我另外給你找一把。」

  聽得這一聲,棠官喜出望外;幾乎是在芹官答應的同時,便已起身請安,笑嘻嘻地說一聲:「謝謝二伯娘!」

  「還得謝謝你小哥!」季姨娘指點著說。

  「謝謝小哥!」

  說完便迫不及待地一伸手;芹官亦正好將刀拿了起來,預備入鞘,不知怎麼一碰,只聽棠官一聲驚呼,趕緊縮手,拇指上已削掉了一塊皮。

  「怎麼啦?」季姨娘問。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說,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從他指縫中滲了出來。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過來,「我看看,傷得重不重?」

  於是棠官一鬆手,只見血污淋漓,看著可怕;這時連馬夫人亦已擱箸,只一迭連聲地說:「趕快找金創藥!」

  這幾天由於馬夫人收拾行李,日常動用之物,都變了位置,一時不知從何去找,以致亂成一團,都顧不得享用烤羊肉了。

  還是夏雲有辦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傷處,從手絹上撕下一條布,拿他的拇指包紮了起來。

  「你看你,」季姨娘恨恨地說:「總是這麼猴急!等一等也不要緊,偏就性急,自然就碰上了。活該!」

  聽得這話,馬夫人、震二奶奶和芹官的臉色都變了;夏雲頓時沉下臉來:「姨娘,你不會說話,就別開口;不會有人當你啞巴!」

  不論如何,季姨娘總是主子;聽夏雲這麼不客氣地責備,臉上未免有些掛不住。但看到大家都有稱快的表情,她很見機地忍住了。

  「好,好,」她強笑著說,「我不開口。」

  「你也是!」夏雲又數落棠官,「好好一件事,都讓你毛手毛腳搞壞了!」

  「行了,行了!」秋月極力想挽回這個掃興的場面,「大家都趁熱吃吧!」

  沒有人答話,顯然的,興致是掃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將芹官拉了一把,「回頭你到我那裡去。」她輕聲說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芹官點點頭,沒有作聲;錦兒很機警地,悄悄站了起來,先自溜了回去。

  原來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單獨為芹官餞行,而實在是話別;菜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卻苦於找不到時間。如今錦兒聽得震二奶奶的話,知道把酒敘別,就在今宵,所以悄然離座,先回去準備。

  正在忙著,曹震回來了;錦兒便說:「今兒替太太餞行,特為烤的全羊。你怎麼不回來?」

  「太太後天動身,我不是親自安排,怎麼放得下心?」曹震答說:「今兒是在鏢局子裡寫紙,一定留我喝酒;太太這一路去,全靠人家照應,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那你就趕快到太太那裡去應個卯吧!」

  「我知道。我進來拿點東西就去。」曹震問道:「我有本羊皮『護書』在那兒?」

  「你的羊皮『護書』又不止一本!」

  「是燙銀的那一本。我記得交給你了。」

  錦兒沒有作聲,轉身去開櫃子,找出他要的那本「護書」,隨手一掀,落了滿地的紙片;有一張飄到火盆上,曹震急忙伸手去搶,幸喜無恙,不過指頭上燙起一個泡。

  「怎麼,」錦兒急急問說:「燙著了沒有。」

  「你別管我!」曹震將燙起泡的指頭銜在嘴裡:「趕緊都把那些紙片撿起來,一張都不能少;少一張也許就是幾百銀子。」

  原來這些都是曹震跟內帳房銀錢過付的憑證。錦兒一一撿齊,在護書中夾好;又去找了「玉樹神油」來,一面替曹震療傷;一面問道:「你找這些帳幹甚麼?」

  「約好了今晚上對帳。只怕要弄到三更天。」

  「那你索性就睡在外頭吧!」錦兒不等他問緣故,便即解釋:「今晚上二奶奶給芹官餞行,你知道的,他們不是叔嫂,是姊弟;二奶奶也許有些委屈要訴一訴,你在旁邊就不方便了。」

  「好吧!」曹震很乾脆地答應著;然後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到了快二更天,震二奶奶才帶著芹官回來;進門便說:「二爺今天睡在外頭;咱們不妨熱鬧,你派個人去通知秋月跟夏雲,她們事完了,到這兒來吃宵夜。」

  「冬雪呢?」錦兒問說:「約了秋月,不約冬雪,不好意思!」

  「也好!」

  震二奶奶說完,匆匆奔向後房;錦兒有事也走了,剩下芹官一個人烤火喝茶,心裡不免又想起春雨,怎麼樣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辦事?更猜不透何以連見一面都等不得,是如此倉促成行?一時又想,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進京?回來發現人去樓空,她心裡是怎麼個想法?

  重重疑問,無可索解,正悶悶不歡時,只見震二奶奶從棉門簾中探頭出來招手;等芹官一進了她的臥室,眼簾所觸,目炫五色,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鋪了一方烏絨,上面擺了好些首飾,另外還有一個尺許長、三四寸寬的長方木盒,不知內盛何物。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個木盒;推開盒蓋,金光閃閃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這把刀,連二爺都沒有見過,你倒看看,是誰的東西?」

  芹官將那把極其壓手的金刀,拿起來細看,柄上鐫著兩個篆字:「延陵」;細想了想說道:「莫非是吳三桂的遺物?」

  「對了!有人使了我二百兩銀子,拿這個抵給我的。」震二奶奶說,「你的解手刀不是給了棠官了嗎?留著這個用吧!」

  「不,不!我怎麼能用這麼貴重的刀?」

  「怕甚麼?」

  「不!連皇上都未必用金刀;我用了不教人說話?第一個,四叔就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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