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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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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講給你聽。」 芹官講王安石的事功;講莊子,也講墨子。在繡春,莊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請解畿務,以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住在金陵鍾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從小就耳熟能詳;不懂的只是墨子,聽芹官講完他如何摩頂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對於王安石的這首題為「無營」的詩,立即全盤領悟了。 「你勸我還俗;怎麼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開了——」 「咄!」繡春打斷他的話說:「你世事都還沒有見過;那裏就談得上看開了?」 聽她詞鋒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紅了臉,半晌作聲不得。繡春知道話說得太重了;但她卻是一片熱心,覺得芹官這個年紀,有這種似是而非的想法,是個足以耽誤終身的錯誤,非得當頭棒喝不可。 因此,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說:「拗相公是因為吃力不討好,在發牢騷。你別弄錯了,真的以為他看開了!心熱的人是看不開的,倘或那時候少幾個人反對他;神宗皇帝說:你來幹,幹得不好也不要緊。你看他幹不幹?他還是會賣命。」 芹官大為驚異,「我倒沒有想到,」他說:「你居然是王荊公的知己。」 「我家——」 繡春突然嚥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會,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荊公的後裔?」他說:「我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繡春點點頭,「你沒有猜錯。」她說:「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氣是不是也有點拗?」 「有那麼一點。」芹官又說:「不但有點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樣。你也是看不開;說看開了,是假的。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話,心熱的人是看不開的。」 「我的心不熱,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對!如果你的心不熱,你就不會年底下趕到這裏來。」 「這另當別論。」 「遁詞!」芹官得意地說:「終於把你的真心挖出來了。」 繡春苦笑著,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僅此已讓芹官大感興奮了;心裏不斷在盤算,該如何把王達臣找來,當著馬夫人的面,結結實實勸她一勸,就在明日,與年更始,尚有餘春可惜。 「你別胡打主意!」繡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作警告:「不管你怎麼想,都是白費心機。」 芹官應聲答道:「只看大家費盡心機的分上,你也該回心轉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繡春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秋月這會兒不知道在幹甚麼?」 「咱們談她;想來她亦在談你我。」 「談你不會談我。」 「何以見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來了。」 「原來她們不知道!」芹官頗感意外:「其實你應該告訴她們的。」 「來不及。」繡春答說:「當時我也沒有想到,應該告訴她們。」 聽這話,彷彿她對震二奶奶餘憾未釋;也許這就是她不願還俗的主要緣故。芹官心想,這道障礙,如何消除,是個難題。 沉吟了一會,覺得應該跟繡春破釜沉舟地談一談;即令她仍不能諒解震二奶奶,至少讓她將心裏的委屈吐一吐,亦於事有益。 於是,他先問說:「咱們談談你們二奶奶好不好?」 「你這話問得奇怪,你願意談誰就談誰,何必先問我。」 「你責備得對——」 「芹二爺,」繡春搶著說:「這『責備』兩字,從何說起?以後請你千萬別這麼說;讓人聽見了,以為我多狂妄似地。」 「好!我收回。你說的對;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問道:「當初若是你換了你們二奶奶,你怎麼辦?」 「你指那件事」? 「就是你跟你們二奶奶從蘇州回來以後的那一段?」芹官又說:「請你說真話。」 繡春不答,沉吟了好一會,才抬起眼來看著芹官說:「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說真心話,聽了可別難過;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換了我是二奶奶,也不願意讓繡春得二爺的寵,會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話;芹二爺,二奶奶是少讀書之過。」 「喔,」芹官心生警覺,繡春對震二奶奶的批評,一定很嚴苛;有了這樣一個預備接受的念頭,才平靜地問:「你說她忘了那一句話?」 「一句老掉了牙的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二爺,她應該讓我把孩子生下來。留子去母,手段雖厲害,到底也還對得起祖宗;二爺也總有口氣可嚥。如果那樣,又何至於夫婦倆鬧得水火不容?」 芹官嘿然無言,心裏卻真為震二奶奶難過;一個做主母的,居然被丫頭批評為「少讀書」,實在是無可比擬的屈辱。 繡春這時反倒抱歉了,「我的話好像太苛刻了一點兒。」她申辯著,「是你逼出來的。」 「那麼,」芹官問道,「我把你的真心話逼出來以後,你心裏是不是好過些?」 繡春一辨自己的感覺,點點頭承認;接著囑咐:「我這些話,將來請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你不說我也知道。」芹官又說,「我只希望你心裏對你們二奶奶,再不存甚麼芥蒂。」 「這麼多日子,早已淡了。剛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會說。」說到這裏,她突然凝神,彷彿聽見了甚麼。 於是芹官也屏息細聽:隱隱有聲,聽不真切。 「大概四老爺到了。」繡春站起身來,「我看看去。」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見夏雲,證實了繡春的話,便出院子去等;只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謹當頭,後面便是滿身風塵的曹頫。 「四叔!」芹官迎面請著安說:「一路平安。」 「喔,還好。」曹頫問道:「你娘呢?」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著曹頫的左臂,「四叔走好。」 進了院子,但見馬夫人站在北屋門口,曹頫便疾行數步,喊一聲:「二嫂!」接著便撈起皮袍下襬,預備行禮。 「芹官,扶住你四叔!」馬夫人說完,自己先往裏走。 曹頫一看堂屋設著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說道:「我先給祖宗磕頭。」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枝清香,就燭火點燃:親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八個頭,起來又給馬夫人請安:然後是芹官及下人來向曹頫見禮。 「你、你不是繡春?」曹頫大感意外,「怎麼也在這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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