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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倒不知道。我是聽何大叔說的。」

  一聽曹頫將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為免不了要查問功課,當時便說:「但望四老爺遲幾天到。」

  「為甚麼?」夏雲、繡春不約而同地問。

  「好讓我把功課趕起來。」

  「那,」繡春說道:「我可不能請你寫心經了。」

  「何致於連給你寫篇經的工夫都騰不出來?那真正叫別過年了!」夏雲發現芹官雙眉微蹙,便又說道:「你不用犯愁!可是過年,又是在路上;再說四老爺跟太太見了面有好些正事談,那裏有閒工夫來查問你的功課?」

  「如果要查呢?」

  夏雲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麼往你身上推?」

  「你不會說,你按期做的文章,寫的字都交給我了。四老爺問我,我就說不知道擱在那口箱子裏了,得現找,四老爺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個轉,回來說找不到;還不就算了?」

  「這是指以前的窗稿;動身以後,在路上也得有功課啊!」

  「路上還做功課?」夏雲頗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來又說:「你不是到處題詩嗎?那不也是功課?」

  「說得不錯!」繡春接口說道:「這又不是打運河走;在船上擺開筆硯,能慢慢兒做文章。車上、馬上,除了做詩還能做甚麼?」

  聽她們倆一說,芹官愁懷一展,原來他學做文章已經「完篇」了;所謂「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規定逢三、逢八作文,一個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積下來,起碼也得有個三、四十篇才能交賬,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如今讓夏雲為他設計了規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問了。

  「虧得你們倆替我出主意。不過,我的詩還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擻地,「你們睡去吧!我來挑燈夜戰。」

  「也不忙在一時——」

  夏雲不待繡春話畢,便搶著說道:「你讓他去!弄妥當了安心過年也很好。反正明兒白天沒他的事,儘他睡大覺好了。」

  於是,為他在火盆中續了炭;重新沏了一壺茶,夏雲又把她自己燉在「五更雞」上的一罐蓮子紅棗薏仁江米粥去挪了來,一切妥當,方始辭去。

  芹官洗了一把臉,剔亮了燈,開始改詩;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綺情,或者意近蕭索的句子改一改,不過改而不去;原稿還是留在那裏,將雖改而不願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約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體,覺得古風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

  伸個懶腰,看一看鐘,已是丑末寅初;天色雖暗,前面已隱隱有車馬聲,趕路的旅客在動身了。

  芹官覺得頭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氣,便先開了窗子;又開了房門,想到走廊去吸幾口破曉的清新之氣。

  不道一開了房門,便發現火光一點;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著一枝香,接著發現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繡春在做早課,便不敢驚動她。

  「你的『仗』打完了。」繡春起身;輕聲問說。

  「打完了。」芹官縮身回屋;繡春跟了進來,只站在門口;他指著桌上的詩稿說:「勉強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說著繡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會兒。你甚麼時候起來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無二用,怎麼會知道?我本想在裏頭做功課,怕點香薰醒了夏雲跟棠官,所以到堂屋裏來唸經。」

  「你還唸經?」芹官越發詫異:「我怎麼沒有聽見?」

  「菩薩聽得見就行了。」

  「原來你是默唸。」芹官忽生好奇,很謹慎地問:「繡春,我想問你句話,不知道是不是罪過?」

  「罪過是你自己的,怎麼來問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過。」芹官問道:「你是一心念佛?還是念著念著就想到別的事上頭去了。」

  「這也是難免的。要唸經的時候能夠不生雜念,我沒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說的話透澈得很。」芹官問說:「今天呢?有些甚麼雜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覺得她真可憐!」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這麼想!」他搖搖頭。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這麼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說她可怕、可恨、可惡,都還不算甚麼;唯獨說她可憐,簡直把她蹧蹋了,她絕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這麼在想。這也不是忍心這麼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來的意思。」

  芹官點點頭,黯然說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說到了我心裏。人,可真是錯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除非——」芹官淒然欲淚,真是不忍說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繡春用安慰他的語氣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轉念間,自然有安身立命之處。」

  「這話倒也是!」芹官深深點頭:「如今這一場家難,明擺著是她決心打算頂了起來;這一轉念間,不但她自己有了寄託,別人也會覺得她到底有擔當,不是那可憐巴巴的人。不過,要大家都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來!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繡春站起說道:「你該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疊好了的,繡春上前一摸;將「湯婆子」取了出來,然後來替芹官寬衣。他急忙退後一步,合十說道:「不敢,不敢!」

  繡春也不勉強,先關了窗戶;又檢點了炭盆,看芹官已經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軟,在他頸項之間拂來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蕩;但不待綺念浮生,便強自閉目克制。

  「明兒上午沒你的事,儘管睡!太太那裏我會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卻還留在芹官腦際;由繡春想到錦兒,又想到秋月,不由將他家幾個女子逐一作個比較,錦兒華麗、秋月幽秀、春雨嫵媚、夏雲雋爽、冬雪嬌憨、碧文端莊,各具一格,並皆佳妙,但比起繡春之具多樣面目,真所謂儀態萬方,卻都相形見絀了。這樣的絕色,在五更獨坐中磨盡青春,在芹官想來,不止於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夢。等一覺醒來,只見繡春在他屋子裏摺錫箔。

  「甚麼時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來:「睡得失曉了。」

  「四老爺今晚上到,」繡春一面取件絲棉襖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訴他說:「何大叔跟我二哥的夥計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說騎馬不是坐車,又是灰沙又是風,不必去受這個罪;反正到晚就見著四老爺了。夏雲也不許他去;到現在還在那裏鬧彆扭,回頭你讓他一點兒。」

  「不要緊!」芹官答說:「我只許他一件事,包管他馬上就會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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