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我可告訴你,」秋月沉下臉來,「這話你們敢在芹官面前說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的嘴撕爛。」

  「不會,絕不會!」碧桃答說:「春雨也告訴我們了,絕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別談她;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

  秋月心想,春雨畢竟細心;而臨別的那種淒涼悔恨,從小丫頭的話中,亦大可想見。念頭轉到這裡,不覺一陣心酸,雙眼立刻就發熱了。

  「秋月姊姊,」碧桃又問了,「春雨說芹官要跟太太進京,他的東西讓我們替他收拾;可怎麼收拾啊?」

  這提醒了秋月,確是一件要緊事,都還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作了決定,「不要緊!」她說,「明天我替他來收拾,你們只把芹官常用的東西,歸在一起就是了。」

  【二十一】

  擾攘終日,秋月真是累了;卻以次日做佛事還有許多瑣務,必得事先預備,撐到三更天,勉強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說道:「我可得趕緊去睡一覺;明兒還要起早。」

  一語未畢,有人敲門;冬雪說道:「不知是誰?這麼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於是冬雪親自去應門;問道是誰時,門外的聲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著燈籠陪了來的。

  「這麼晚了,」冬雪一面讓他進門;一面問道:「有事嗎?」

  「沒事。」芹官歉意地答說,「只是睡不著;來看看你們。」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們可是要睡了。」但話到口邊,還是縮了回去。

  隨後迎了出來的秋月,也聽見了他的話;心情與冬雪相同,頗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卻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強打精神來周旋了。

  「明兒做佛事;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沒有?」

  「沒有。」秋月答說,「都預備好了。」

  「你喝甚麼茶?」冬雪問道:「火盆裡剛續了炭,要等火上來,才有開水;可得等一會兒。」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裡一陣響,便即問說:「可有甚麼吃的?」

  「你想吃甚麼?」

  「隨便。」芹官很遷就地,「現成的就行。」

  「有齋僧的素包子,大廚房送了兩盤來;你吃不吃?」

  芹官幾乎從未吃過出自大廚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趕緊補了一句:「還不壞!鹹的又比甜的好。」

  「那好!我來兩個。」

  「可也得等。」冬雪說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熱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說:「冷包子就熱茶,別有風味。」

  秋月本要勸阻,轉念又想:不日長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飯,投宿有店,就很不錯了,何來如許講究?因而住口不語。

  但此念一動,卻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還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歸寢,沒有一個像春雨那樣,毫無避忌的人照料,實在叫人不能放心。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你早上起來,是自己穿衣服,還是春雨替你穿?」

  「多半是春雨。有時候是別人。」

  「你自己會不會穿呢?」

  這句話大大地傷了芹官的自尊心;抗聲說道:「一個人連穿衣服都不會,那不成了廢物了嗎?」

  「你別跟我嚷嚷,總要我自己見了才相信──」

  「那容易!」芹官搶著說:「今晚上我睡在你們這裡;明兒一早你瞧著就知道了。」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見得能入夢,因而點點頭,表示允許。

  接著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輕軟,便知他穿的是一件絲棉袍。掀開他芝麻布的罩袍,只見是件藍灰甯綢的薄絲棉袍;下著玄色軟緞紮腿夾袴;白綾襪子;一雙烏絨粉底單梁薄棉鞋,數九寒天,卻只是初冬的打扮。

  「這樣子上路,怕不凍僵了你!尤其不能穿絲棉袍,一遇了雨,又濕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說:「你站起來我看看?」

  「幹嘛?」芹官問說;但還是站了起來。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說,「明兒我找件摹本緞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腳上要著羊皮快靴,拿袴腿掖在靴筩子裡,皮袍再拿腰帶一紮,乾淨俐落,風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遠門行裝。」

  「你沒有出過遠門。」芹官笑著說,「倒挺內行的嘛!」

  「誰說我沒出過遠門?我跟老太太進京的時候,你還在太太肚子裡呢!」

  這一說芹官明白了。原來曹寅、曹顒父子,相繼病歿;先帝作主,以曹頫嗣繼曹寅為子,承襲江寧織迼,以養兩代寡婦,曹老太太感激涕零,親自進京,叩謝天恩,行至中途,為李煦攔了回去;那時馬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所懷的就是芹官。

  提到這段往事,秋月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芹官卻不明了她曾經主人家兩度破家的命運,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歡,便逗著她說:「那時你也不過像碧桃那麼大吧?」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著空中,「好快!」

  「快吃吧!」冬雪端來一個託盤,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壺熱茶,放下來又說:「吃飽了送你回去睡。」

  「我今兒不回去。」芹官答說,「你別攆我。」

  「你跟我來睡。」秋月接口,「把你的床,讓給他。」

  「不!你跟我來睡,把你的床讓給他。」冬雪接下來解釋,不歡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裡,把我的抽斗翻得亂七八糟。兩支眉筆,一支折成兩截;一支不知弄那兒去了?」

  「我找不到毛筆,只好使你的眉筆!」芹官還振振有詞地說。

  「對了!秋月屋子裡有毛筆,你睡在她那裡最好。」

  秋月也怕芹官亂翻她的抽斗;因為閑弄筆墨,有些不願為人所見的幽思怨語。當下便說:「這樣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這好!」冬雪忽發奇想,「老太太明兒除靈;又看你要進京,一定捨不得你,說不定會回來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托夢給你──你可千萬記住了!明兒說給我們聽。」

  那知不但一夜無夢,而且幾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則是芹官略有擇席的毛病;再則處處觸及對祖母的回憶,從他有知識時記得第一次睡在祖母裡床的情形,到彌留時一雙失神的眼睛,還是看在他臉上的印象,無不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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