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在那裡寫?」他問。

  「不忙!」秋月答說,「先吃飯。」

  飯已經擺好了,秋月告訴他,鯽魚湯是從雙芝仙館取來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著吃,她們也都同意了。

  「我告訴你件事,或者你會高興。」秋月扶起筷子,從容不迫地說:「你要進京了。」

  「我?」芹官大感詫異,「是四老爺寫信來,要我去?」

  「不是!你跟太太進京──」秋月將前因後果講完了,又加一句:「觀光京國,總是件好事吧?」

  芹官自然感到興奮,但也有濃重的依戀不舍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說,「一來一去,總有三個月不能跟你們見面,那牽腸掛肚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

  「你看你!」冬雪接口說道,「越來越娘娘腔了!」

  「這也不是我一個。『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獨獨這個句子最流傳,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你別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冬雪話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洩漏機關,便輕咳一聲示意,緊接著說道:「太太為了要進京,所以先給老太太除靈;明兒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懺;晚上瑜伽焰口,等你來寫疏頭。」

  「原來是抓我這個差!我只當寫『銀錠包』的簽條。」

  「那也要寫。而且昭穆宗親都要寫到,夠你忙半天的。」

  「把棠官找了來幫著寫。」

  「喔,」秋月被提醒了,「還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帶了去,看四老爺。」

  「四老爺一定很高興。還有,我們那位小師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嗎?」

  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問冬雪可有信或東西捎給碧文,話題就此扯遠了。

  「喝喝茶,就動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說:「我看也不必找棠官來幫忙了;他們娘兒倆要分手了,讓他陪季姨娘多說會子話。」

  「也好!」

  於是擦臉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寫疏頭。那不費事,疏頭是從法藏寺取來的;印得有現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貫之類就行了。費事的是簽條──銀錠裝在桑皮紙剪成的「籃子」裡;上面要加一張行紙簽條,寫明甚麼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親很多,列出長長一張單子,一一照寫,很花工夫。

  到得申正時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冬雪走了來,趁芹官埋頭伏案時,使了個手勢,暗示春雨已經離去。秋月松了口氣,去倒了杯熱茶來,等芹官寫好一張簽條擱筆時,便即說道:「累了吧!明天再寫。喝杯熱茶,我送你到太太那裡去。」

  芹官原就惦念著母親,聽得這一聲,如釋重負;匆匆喝了茶,說一聲:「走吧!」

  到了馬夫人那裡,但見箱籠淩亂;只喊得一聲,卻以馬夫人忙著指揮丫頭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說話的機會,只覺得母親容顏慘澹,心想必是為外祖母的病勢愁煩,更不忍離去。而轉來轉去,深感無聊的神態,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幫著在收拾箱籠雜物的秋月便說:「太太歇一會吧!好在總還有三、五天工夫,來得及拾掇。」

  馬夫人點點頭坐了下來;開口第一句話是:「我有件要緊事,非春雨去辦不可。只怕她年裡都趕不回來。」

  秋月不明白馬夫人何以編這麼一個理由?可是話已說出口來,便得幫腔;當下說道:「這一來,春雨可不能跟太太進京了。」

  「多半不能。」

  「本來雙芝仙館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緊接著說:「好在太太來去也不過三個月。」

  這是說給芹官聽的;果然,芹官自寬自慰地在想:也不過三個月的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

  「冬雪怎麼樣?」馬夫人問,「願意不願意跟了我去?」

  秋月既不便說,冬雪不願頂春雨的缺;也不肯說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為如果說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絕不能隨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說?在他看來,竟是有意隱瞞;疑心一生,麻煩甚多,因而很謹慎地作為臨時提了個建議。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個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你說吧!」

  「不如帶了夏雲去,她比冬雪能幹得多,棠官也聽她的話,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帶著照應芹官,不是一舉兩得?」

  「這也好!」馬夫人問芹官:「你看怎麼樣?」

  「娘說了,自然就定規了。」芹官答說:「何必問兒子。」

  「我問你的意思,是要讓你知道,夏雲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兒,不過帶著照應你;一切是棠官當先。」

  「我明白。」

  這時秋月想起一件事,頗不放心;恰好錦兒來了,便搶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說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務必把他絆住。我馬上就回來。」

  說完,不等錦兒開口,就匆勿奔向雙芝仙館;一進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間屋子,但見一切陳設如常,才算放心。

  其時只有一個小丫頭跟了進來;秋月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碧桃。」

  「春雨走的時候,怎麼交代你們的?」

  「她說,芹官問起,只說太太派她到杭州辦事去了。」

  「怎麼一下子會派她;她能替太太辦得了甚麼事?」

  秋月是模擬著芹官的感想,這樣發問;碧桃那裡會知道她的心事,楞著無法回答。

  「又是誰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我不知道。」

  說「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滿意,還會去問別人;秋月心想這得有個一致的說法,才不至於露馬腳。

  「秋月姊姊,」碧桃問道:「春雨到底為甚麼去了呢?」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辦事去了嗎?」

  「不是。」

  「你怎麼知道?」

  「春雨一面理東西,一面直淌眼淚。吳嬤嬤還勸她:『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緣分盡了,你看開一點兒吧!』這不是不要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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