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這是指的三處織造差人進京,多索夫馬、苦累驛站,為山東巡撫塞楞額所參那一案。錦兒想了想問道:「那是三處都有分的案子,為甚麼獨獨四老爺『審案未結』?只怕還有別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亂搔著頭,「那就更麻煩了!怎麼辦呢?我都沒有主張了。」

  錦兒陡然發覺,自己肩上的負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處境,有力也難使;料理這場麻煩的責任,只怕要落到她頭上。她也知道,這是件不容猶豫推諉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勁來,先替曹震撐腰。

  「二爺,」她正色說道:「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會兒也不必去見太太,見了沒有用處,反而嚇著了她。如今該怎麼辦,乾脆你就自個兒拿主意吧!」

  「我就是沒有主意。你說,我來辦。」

  錦兒對他又失望,又憐惜;歎口氣說:「這會兒你該知道了吧,咱們這一家人家,還真少不了二奶奶這麼個人。」

  曹震默然半晌,終於說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錦兒在等他這句話;他的話一出口,她隨即便說:「咱們一塊兒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靜靜兒想一想。」

  錦兒看鐘上短針已指四點,料想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說,「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裡,一定是談到天亮。」

  「也好!」

  於是錦兒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猶溫;薌澤微度,曹震心裡動得一動,馬上就冷了。

  * * *

  「遲早有這麼一天!不過年下來這麼個消息,老天爺未免太無情了一點。」震二奶奶臉色落寞地想了好一會說:「你倒問問他,還有多少虧空?」

  「怎麼?二奶奶打算──」

  「雖是賭帳,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搶著說:「牆倒眾人推;自己根腳不鬆動,別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現在要靠曹震出面應付各方,當然要讓他站穩腳步。錦兒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見識畢竟高人一等。

  「另外還有些窮親戚放的帳,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單據收了回來。」

  「這,」錦兒歎口氣,「還不知道內帳房有錢沒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頭下一掏,將個紙包扔在錦兒身邊;打開來一看,是曹震過了戶的四萬銀子新存摺,與他的一枚圖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這四萬銀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來,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你把當票檢一檢;聽說太太那裡也有幾張,你也去要了來。」

  「要了來怎麼樣?都贖出來?」

  「你怎麼越說越傻?再說,贖出來幹嗎?莫非還充闊。」

  「我,我不大懂你這話。」

  「你不懂,我就乾脆告訴你吧!大概一過了年,就會抄家;能多弄幾張當票擺著,或許倒還減點兒罪過。」

  錦兒一聽這話,半晌作聲不得;真的會抄家?她簡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爺的虧空也補得差不多了;有王爺在裡頭照應,定一個期限補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這是跟誰講理?跟皇上講理嗎?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說:「你沒有想到舅太爺家的情形?」

  一提這一點,錦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說:「不會的!如果那樣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還好些。」

  「我想也不致於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覺得話說得過分,有害無益;因而鄭重告誡:「你再去問問他,消息是怎麼來的?還有甚麼人知道?這個消息,絕不可透露;除了咱們這兒三個,明兒只能告訴兩個人。」

  她未曾說那兩人是誰;不過錦兒能猜想得到,「一個自然是太太。」她問:「還有一個是秋月?」

  「對了。」震二奶奶沉吟著,自語似地說:「春雨呢?要不要讓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儘然。關照她瞞著芹官,她一定聽話。」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無法強自矜持,故作剛強了;一時思前想後,淒涼萬狀,不過既無哭聲,亦非飲泣,只是淚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閃爍,將錦兒看得怔怔地驚疑不定,

  「從舅太爺出事以後,幾次做夢;夢見抄家,哭醒來心裡寬鬆,原來是夢!如今夢成真的了!」震二奶奶這時才有痛苦的表情,「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雖不致于像李家那麼慘;一回了旗,那種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夠人受的。芹官怎麼能過那種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這一說也勾動了錦兒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寬處去想,「總算還好!」她說:「若是老太太在世,聽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個人!」震二奶奶說:「秋月、太太、芹官、我。」

  「這樣說,還是不幸中的大幸。」錦兒又說:「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來,好好拿個大主意。」

  「怎麼叫『拿個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淚;用錦兒遞給她的一方手絹拭著臉問。

  「嗐,」錦兒低聲說道:「總得留個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聲,臉色卻越來越陰沉;好久才歎了口無聲的氣。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鬧這場閑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辦了。如今,那裡還有退步?」

  震二奶奶說到這裡,突然又停了下來;雙眼亂眨,顯然在考慮一個絕大的疑難;因此錦兒便不作聲,靜靜等著。

  「我起來!」震二奶奶冒出來一句;隨即便要下床。

  「幹嘛?」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動手。」

  「這──」錦兒說道:「如果真是那麼急,也不必二奶奶親自去找她;我把她請來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說,「別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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