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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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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問問震二爺的意思?」秋月問說。 「問他甚麼?」 「震二爺也有一班場面上的朋友,聽說他納寵之喜,也許會討喜酒喝。」 「那是以後的事。我剛才說過,這一回是咱們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天;後天只跟衙門裏的幾位老爺送一桌酒菜過去,此外甚麼外客都不驚動。」 *** 萱榮堂前,臨時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門,盡皆卸去,裏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極大的四個火盆,加上少長咸集,喜氣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鋒皮襖的錦兒,額上竟有些沁汗了。 那件皮襖是震二奶奶的,大紅緞子織出「玉堂富貴」的暗花;還有條花樣完全相同的大紅縐紗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為曹老太太辭歲時才上身。這天特意跟錦兒分著穿——曹家在中門以內還守著漢人的規矩;只有嫡配才能著紅裙,所以將皮襖分給錦兒穿,自己當仁不讓地留下了紅裙。 但她身上的皮襖與錦兒的裙子,卻又是一套;墨綠繡百蝶的緞襖與紗裙,錯開來一穿,顯得十分別致。 因此,不獨錦兒,連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讚嘆戲謔的對象。人人都說這穿法有趣;芹官更為激賞,下了八個字的考語:「各盡其妙,兩全其美。」 但到底是紅裙綠襖好,還是綠裙紅襖好,卻無定論,有的說暗花的紅襖,配上墨綠百蝶裙,顯得格外俏皮;有的說要墨綠襖才壓得住紅裙。正當爭論得熱鬧時,馬夫人來了。 「倒像姊妹。」 這句話才說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讓人有這樣的感覺。 錦兒當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籠絡,不覺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兩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無餘了。 「太太倒看,」芹官問道:「是上紅下綠的好,還是上綠下紅的好?」 知子莫若母,曉然他問的是顏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其實,馬夫人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沖淡錦兒未能著紅裙的委屈,有意加強了語氣說:「自然是墨綠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紅裙就沒有這樣的韻致了。」 「小哥這話不通,」棠官擠出來拍著手笑:「那有墨綠色的江水?」 「又來混說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還黑的呢!」 接著一巴掌拍在棠官頭上,下手極重;打得他暈頭轉向,拉長了臉,快掉眼淚了。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趕緊一把拉過棠官,摟在懷裏,一面替他揉腦袋,一面埋怨,「說說笑笑怕甚麼?又何犯著使勁打他。」 不說還好,一說讓棠官忍不住了。原來他常聽季姨娘說震二奶奶偏心;對棠官從無半點關懷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種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覺涕零,豆大的眼淚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你作——!」季姨娘一個「死」字沒有出口,讓夏雲及時將她的嘴捂住了。 「好了,好了!你請過來;替太太陪陪客。」夏雲拉著她去陪後街上的幾個本家太太。 「虧得是墨綠的,眼淚掉在上面也不顯。」芹官又用微顯威嚴的聲音的說:「別哭了!錦姨娘的好日子。」 聽得這一說,棠官立即收淚;輕輕掙脫出來,不安地說:「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髒了沒有?」 「不相干,快去擦擦臉;一會就見禮了。」 正提到見禮,只聽秋月笑:「新郎倌來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爺」的聲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預先教好了的禮節,兄弟倆雙雙請安,異口同聲說一句:「給二哥道賀。」 曹震一手一個將他們攙了起來,「回頭你們是裏面喝酒;還是跟我們在外頭玩?」曹震接著又說:「揚州的郭貓兒,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來了。」 郭貓兒善口技;棠官曾聽過一回,以為天下之奇,莫過於此;所以一聽曹震的話,大聲答說:「我跟二哥在外頭玩。」 「輕一點兒!」芹官警告:「回頭又挨罵。」 棠官吐一吐舌頭,躲了開去;於是曹震進入堂屋,先咳嗽一聲,才進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馬夫人招呼;接著跟幾個本家寒暄;也問了季姨娘與鄒姨娘的好。然後轉入裏屋,頓覺脂香鬢影,目眩神迷了。 「震二爺,」吳嬤嬤倚老賣老地笑道:「真正該給你道喜;這麼一對大美人兒,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你聽聽,」正在為錦兒修飾眉毛的震二奶奶說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兒了。」 「本來就是嘛!」冬雪還不脫稚氣,看著曹震問道:「震二爺高興不高興?」 曹震嘻嘻地笑著有些發窘;夏雲便笑著說她:「傻話!這有個不高興的嗎?」 一語未畢,只聽一串百子鞭響;接著是吹鼓手瞇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吳嬤嬤說道:「見禮的吉時到了!我去請太太。」 「你去嘛!」震二奶奶轉臉向曹震說:「別忘了,給太太磕頭。」 有些迷惘的曹震連連點頭;到了外屋,看見馬夫人正站起身來,立即跪下磕了個頭,這算是向馬夫人致謝;為的是正式納妾,須一家之主允許之故。 「起來,起來!」馬夫人遲疑了一會,將盤算了好幾回,想說又不想說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人家說嬌妻美妾,你也夠了!從此收收心吧!我看那個『賽觀音』也賽不過你那兩口子。」 當著這麼多人,馬夫人竟提到「賽觀音」,自不免讓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太太的話,我一定記住。」 這時堂屋紅燭高燒,檀烟氤氳,正中設一張交椅;等馬夫人一出來震二奶奶隨即上前攙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視著右側的屏門,要看錦兒這天的模樣,跟平時有何不同? 好一會,門簾一掀,是吳嬤嬤抱著紅氈條來舖設拜墊;第二次簾掀動,卻是芹官,在門旁一站,高高舉簾,簾內裙幅窸窣。是夏雲扶著錦兒,冉冉而來,舉止十分穩重,頭上插一支金鳳釵,鳳口啣一串珍珠,居然都不甚搖動。觀禮的幾個本家太太,便都悄悄地讚嘆了。 扶到拜墊前站定,吳嬤嬤贊禮;馬夫人受了錦兒的大禮,從左腕上捋下一隻玉鐲,滿面含笑地說:「沒有甚麼見面禮給你;不過這支鐲子,還是我家老太太給我的,如今給了你,好讓大家知道,我是怎麼看你?來,我替你戴上。」 這竟是拿錦兒作為義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者更是感激涕零;錦兒又磕了個頭說:「謝謝太太!」等站起來伸出手去,眼圈已經紅了。 接下來便曹震夫婦受禮;等吳嬤嬤鳴贊時,震二奶奶搖著手說:「不必,不必!給太太磕了頭,定了名分就行了。」 曹震也說,無須鬧此虛文。無奈觀禮的季姨娘,想起當初自己給「老爺」磕頭的情事,覺得不能便宜了錦兒,所以在一旁大聲起鬨;虧她竟還掉了一句文,道是「禮不可廢」。這頂大帽子壓下來,連能言善辯的震二奶奶亦無法推辭;不過他們夫婦倆不但不肯坐下來受禮,而且還是站在偏處。等錦兒磕頭時,都還了半禮。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備見面禮了!怎麼辦?」 「我也是。」曹震答說。 「不要緊!欠著好了。」芹官接口說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這一說,連馬夫人都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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