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不必,不必!」錦兒雙手外推,作個堅決辭謝的姿勢,「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睡一覺,明兒早晨也許就忘記這回事了。」

  秋月心想這倒是實話,不過還得切實勸一勸;沉吟了一會,想起一個說法,「千不看,萬不看,只看兩個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見震二奶奶今天這麼可憐巴巴的模樣,會傷心成個甚麼樣兒,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過,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這兩天他拉長了臉,眉心都打成結了;不管春雨怎麼勸他、逗他,總沒有笑臉。說多了還惹他發脾氣。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來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這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帳上,行不行?」

  這番話著實見效,錦兒等她話剛一完,立即答說:「我就看這一老一少的分上;將這一段兒丟開就是。」她接著又說:「這下兒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細心關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兒送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聲點兒;你喜歡多嘴,嗓門兒又大,別驚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應著,果然一路無話地將錦兒送了回去。門是虛掩著的,錦兒悄悄推了進去,順手閂上。恰好刮起一陣西北風,直撲面門,冷得她發抖;急忙推開堂屋門,等門打盹的小丫頭,方始驚醒;錦兒便指指震二奶奶的臥房,低聲問道:「甚麼時候睡的?」

  小ㄚ頭想了一下說:「大概剛睡。」

  「怎麼叫大概?」

  「二更天還聽見二奶奶起來的聲音,燈也挺亮的;這會兒燈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錦兒心想她睡著了不知道,所以說「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進去了,低聲說一句:「你睡去吧!明兒一早叫我。」

  等錦兒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喚起在她床前打地鋪的小ㄚ頭,撚亮了燈,看鐘上已交丑時,便即說道:「你去看看,回來了沒有?」

  這個小ㄚ頭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閂;等門的不見蹤影;再轉到錦兒臥房後窗下,只見窗簾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來了。都上床了。」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時再晚回來,一定會悄悄兒來看一看;這晚上,果然是賭氣了!

  於是黯然擁被而坐;等小ㄚ頭複又睡下,鼾聲漸起,雖極輕微,也覺得吵人,越發心煩意噪,只在想著錦兒。

  「唉!」她悄然自語:「她不來,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這一點。」

  念頭轉定,隨即下床;小絲棉襖上披一件斗篷,輕輕開門出去;到得錦兒那裡,舉手推門文風不動。震二奶奶不覺氣餒了。

  她只當錦兒是有意相拒;因為以前她的房門是不上閂的──其實,從曹震夫婦感情破裂那兩

  天起,錦兒便已改變了習慣。因為她怕捲入漩渦;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幫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遠外,歸寢時特意閂上房門;免得曹震夜半來求歡,拒之不可,納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們枕上密語。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機敏也猜想不到;此時她只在躊躇,倘或叩門而錦兒不理,豈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預知,必是眼睜睜等天亮,那是種甚麼滋味。

  突然間,擂門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驚的心境,所以這一嚇,冷汗淋漓,手腳皆軟,趕緊伸手在房門上撐住,才不致癱了下去。

  這時錦兒也驚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來,抓了件絲棉襖披在身上,便來開門;那知門閂一拔,震二奶撐不住了,整個身子往門檻撲了進去,連錦兒一起撞倒在地。

  「哇!」錦兒嚇得狂喊;再想到聽說過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簡直嚇得魂靈出竅了──有那受人欺侮淩辱,含冤莫伸的,有個極狠毒的報復辦法,半夜到冤家門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殺,錦兒原就幾次想到,而且這晚上秋月也曾談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極要面子的人,出了這件醜事,只怕尋短見,需得防備。因此,這時她很快的發生聯想,本就想尋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時想不開,服了毒藥,死在她房門外了。

  就在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門又「蓬蓬」地響了起來,「二爺進來了!」是坐夜的陳媽的聲音,「誰來開開門?」

  「我的天,是怎麼回事?」錦兒強自掙扎著,將被震二奶奶壓住的雙腿抽了出來;顧不得外

  面叫門,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覺松了口氣,心還在跳。

  於是,站起身來,先去開了堂屋門;連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沒有,只說一句:「把燈給我!」從陳媽手中接過明角風燈,轉身便走;只見震二奶奶已坐了起來。她是連番受驚,一時虛脫,離昏厥只一線之隔。人雖勉強坐了起來,要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了。

  這時整座院子裡的人都起來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內外;無不困惑萬分。自然,最詫異的是曹震。

  「沒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覺。」錦兒看一看曹震的臉色,又發現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剛定下來的心,不覺又往下沉。

  當然,先將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後面問道:「怎麼回事?」

  「我睡不著,想找錦兒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門──」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間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自恨措詞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說道:「錦兒的門又開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進去,差點摔死。」

  曹震畢竟還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這種狼狽的模樣,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說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幾句話跟錦兒談。」

  這個說法實在不高明,數九寒天,半夜裡叫開中門有話說,自然是十分緊急的事,卻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談;令人在著急以外,更增了幾分猜疑。不過,錦兒比較冷靜,向曹震示意說道:「你先到我屋子裡等我。」

  接著幫小ㄚ頭將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聲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甚麼為難的,曹震不願意讓她著急,所以要避開說話。反正等不多時,她會來報告曹震說甚麼,這會兒先好好息一息。

  震二奶奶沒有說甚麼,只投以感動的一瞥;錦兒看她要掉眼淚,趕緊轉身,出門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見曹震對著燈發楞;她便先問:「甚麼等不到明天說的話,半夜裡巴巴地叫中門?」

  「出事了!」曹震說:「我來找你,是要讓你去告訴太太。」

  他的聲音聽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種異樣的感覺;錦兒心裡七上八下,自覺軟弱異常,扶著桌子坐了下來,才能開口說話。

  「出了甚麼事?半夜裡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從曹震手中接過一封為汗水浸漬、既謅且髒的信,抽出信箋鋪平了看,上面寫的是:「內閣奉上諭:杭州織造孫文成年已老邁;李秉忠著以按察司銜管理杭州織造事務。江甯織造曹頫,審案未結,著隋赫德以內務府郎中職銜,管理江甯織造事務。欽此!」

  「完了!」錦兒不覺失聲:「上下擔心的事,到底沒有能避掉。」

  「煩的是『審案未結』這句話──」

  「到底是麼案子呢?」

  「還不是塞楞額那個忘八羔子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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