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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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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算是識貨的。」震二奶奶不經意地說,「我的首飾其實並不多,不過不置便罷;要置一定是好的。」 「那——」秋月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震二奶奶你倒捨得?」 這一問,恰正是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辭謝的芹官,心裏想說的話;因而也偏耳靜聽;只聽震二奶奶問說:「怎麼叫捨得;怎麼叫捨不得?」 這話問得太玄;一時楞在那裏,無以為答,錦兒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秋月的意思是,將來咱們芹官的新娘子,把這些首飾戴了出來;二奶奶瞧在眼裏,會不會心疼?」 「怎麼會?不但不會,反比我自己插戴,更覺得光采。」震二奶奶眼望著空中,彷彿已看到錦兒所說的那種情形;既嚮往又欣慰地說:「大家都說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這麼好的東西;再又打聽,說是我給的,你想,那一傳開去,不是我十足的面子?」 這是將一片愛心都付與芹官和他的未來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覺一陣心酸,眼眶發熱,急忙扭轉頭去,不願讓人發現他在掉淚。 秋月亦頗感動;她自以為對芹官也是夠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來,還是差著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這個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顆心掏給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個;連馬夫人都算不上。 「你們看,」錦兒笑道:「咱們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本來嘛!人活著就是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拚命去掙。你說享福吧,那還有過於皇上的?可是,一頓飯一百二十樣菜,常時沒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樣菜都嚐到。至於穿衣服,最尊貴的玄狐褂子,總也只能穿一件;還能穿兩件嗎?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沒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別人占不了你的;能讓人占的面子,縱好有限。我總要把面子掙回來——」 一聽震二奶奶又要發牢騷,說曹震將她弄得灰頭土臉;秋月便趕緊打斷她的話說:「震二奶奶這番『面子論』,實在是聞所未聞。好了,」她問錦兒說:「你說請我吃消夜,就擺出來吧!」 「不等等夏雲跟冬雪?」 「喔!」錦兒答說:「我倒忘了說了,冬雪鬧牙疼;夏雲要替棠官理東西,還有好些話跟季姨娘說。都不能來了。」 「那就擺桌吧!」 「桌子早擺好了!」一個小丫頭在門簾外接嘴。 「請吧!」錦兒向芹官招手,「可沒有好東西請你;只有一樣火方煨的魚翅,火候是一定夠了;那塊火方,是開了五條腿才挑出來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錦兒說得口滑,差點將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沒,食料亦不會例外,與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來。幸虧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個白眼。 「你們請吧!」秋月向錦兒說道:「我得幫震二奶奶把東西收了起來。」 錦兒會意,她是有話跟震二奶奶說;便陪著芹官先走,順手將房門也帶上了 「震二奶奶,」私月低聲說道:「你這樣子待芹官,讓他心裏不安;依我說,你留幾樣自己戴。」 震二奶奶搖搖頭說:「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如果仍舊是我當家,一定剋著大家過日子,好重新把這個家興了起來。你想,到那時候,我能把這些東西戴出來嗎?」 聽她說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勸;只是將她原來就要交代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給芹官的東西,從上次看過一遍以後,一直在我那裏。這一回我得請太太點明了,帶到京裏;這八樣首飾,我亦是交給太太。回頭我去寫兩份清單,一份跟東西在一起;一份送過來。」 「開甚麼清單?知道有這回事就是了。」 這是無須爭辯的事;秋月不再作聲,將首飾一樣一樣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當,方始相偕到了堂屋裏,只見芹官與錦兒都站在那裏等著。 「咱們怎麼坐?」錦兒問說。 「自然是各霸一方。」 「不!」秋月緊接著震二奶奶的話說:「我在一邊坐好了。」 「這個時候,還拘束甚麼?」震二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坐吧!我還有好些話跟你說。」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頭盛上魚翅來,一人一飯碗,碗中稠稠地,只得紅黃兩色,另外有一盤現燙的碧綠油菜,芹官挾了一筷在碗裏,對錦兒說道:「你說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那你就多吃一點兒。我煨得不少;你儘管放開量來。」 芹官點點頭,剛低頭挾起筷子,忽又說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給夏雲、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還罷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給了夏雲,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緊。」錦兒答說:「多得是。」 「那就索性連鄒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說:「咱們不能欺負老實人。」 聽得這一說,錦兒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卻擱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問:「你怎麼不吃?」 「我等錦兒姊姊。」 「別等了!」震二奶奶說:「這魚翅都煨得出膠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負了她的辛苦。」 「說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讚一聲「好!」雙唇卻黏黏地,有些張不得口的模樣。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說。 她不說,芹官也知道;雙唇一沾了酒,便不致於黏合。當下喝了口酒說:「一到了京裏,這麼醇的花雕;這麼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那有這話!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說:「『天子腳下』甚麼沒有?」 「總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幫著芹官說話:「譬如春天的鰣魚: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見得;餓瘦了的蟹,運到京裏,自有調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對芹官說道:「其實這都算不了甚麼;到了京裏,有一樣遠不如這裏,你可得自己心裏有數。」 看她神色鄭重,芹官便放下酒杯問道:「是那一樣?」 「身分。」 聽這一說,連秋月也抬眼凝視了,震二奶奶卻彷彿無視於他們在期待她作進一步解釋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顯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憶往日,但卻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見她的臉色,是越來越嚴肅了。 「『包衣』當到像咱們曹家這樣子,大概也再沒有能越得過去的了。不過,那也是老太爺手裏的事!老太太在的時候,咱們哄著她,彷彿萬年不敗的根基,跟老太爺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實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夢還不醒,只怕後頭吃苦的日子長著呢!」 芹官從沒有聽她說過這種洩氣的話,自然影響了食慾;秋月亦復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裏,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兩天,此刻不說,這兩天之中恐怕很難再找到從容傾訴肺腑的機會。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裝作視而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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