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自然是存摺。」錦兒從袖籠中取出一個折,連同一枚圖章,交了過去,「孫先生,一點小意思。」

  「喔,喔!」

  孫鬍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當?只打開存摺看,上面存著存銀一萬;另外有一筆利息三百二十兩銀子,亦記在存摺上。

  「這,」他說,「錦姑娘,未免差得太遠了。」

  「上萬銀子,也不少了。」錦兒說道:「一時之間,那裡去湊這麼多現銀。如果孫先生信得過,先把隆官放走;隨後再慢慢來湊,總讓孫先生滿意就是。」

  不還價!只說欠著;此是何事,那裡有賒欠的交易?孫鬍子估量情勢,作了個很慷慨的決定。

  「錦姑娘,老實說,我算是遇到對手了!這樣吧,你再給一個萬兒八千的摺子,咱們就算成交了。」

  「摺子倒有一個,可沒有萬兒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筆私房,借了給我們二奶奶,也有三千多兩銀子。」說著,又拿出來一個摺子;而且將袖筒提起來抖了兩下,表示再沒有了。

  孫鬍子無奈,「好吧!」他說,「我放一回交情。」

  錦兒噗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就這麼一句成語,將孫鬍子一張臉燒得通紅;這樣的事還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詐勒索為常業嗎?因而急忙說道:「失言,失言!」

  「說說笑話也是有的。」錦兒正色問道:「孫先生,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是在問如何辦理交割?孫鬍子索性漂亮一次,將存摺圖章交回說道:「請世隆兄拿著,準備往那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東西。」

  錦兒點點頭;看著曹世隆問道:「怎麼樣?」

  「你別問我;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往那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樣,孫鬍子很知趣,起身說道:「你們先談談。」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錦兒急急說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誤不得;你先說,預備往那面走?」

  「我還是往北走。」曹世隆說,「先回家一趟,帶點盤纏,交代幾句話。」

  「可別耽誤!人家也不能久等。」

  「我知道。」曹世隆說,「我只擔心二奶奶!唉!」他歎口氣,萬語千言都塞在喉頭,反而隻字不出。

  「你別替她擔心了,只自己留心,別讓二爺逮住。」錦兒又說,「你跟家裡不必多說甚麼;話多了反而不好。」

  「我知道。」曹世隆又問:「我要捎信回來,該怎麼辦?」

  「不必捎信了。」錦兒正色說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為止吧!」

  * * *

  馬夫人面凝嚴霜,久久不語;慢慢地眼角滾出兩粒淚珠。

  「既然有真贓實據,我也不能說甚麼了。而況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著辦吧!」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說.「我也不願意決裂,可是事由兒擠得我如此,也真教沒法子。」

  馬夫人剛要答話,只見門簾一掀,錦兒出現;進門大聲說道:「興一個家不容易;毀一個家很容易。請太太寬容我沒規矩,有句話我不能不說,打官司還得讓被告說話;二爺不能只憑自己的片面之詞,就說要讓二奶奶回旗。」

  「你的意思是,還要讓她來分辯、分辯?」

  「當然。」錦兒抬聲答說,「誰知道你那兒弄來的那兩張東西!」

  一聽這話,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這時便又閃出一個人,是秋月。

  「震二爺,君子動口。」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著氣說,「你讓她來對質?」

  「跟誰對質?」錦兒立即接口,「要對質得找隆官。」

  見此光景,馬夫人不免疑惑;同時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來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覺得千真萬確,無話可說。現在看錦兒的語氣神態,似乎對震二奶奶信任得過;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於是她說:「把隆官找來問一問也好。」

  「原來我也要找他來對質;後來想想,何必再讓她出醜。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只好照原議了。」說著曹震沖了出去,大聲喊來興兒,關照他說:「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孫鬍子,說我拜託他把隆官送了來。」

  等興兒答應著一走;馬夫人隨即派人去請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態自若地到了。

  馬夫人心中卻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既恨她不爭氣,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憂慮著急,加以見了親人,另有一份一瀉哀痛的感覺,因而只說得一聲:「你看你女婿!」熱淚便即滾滾而下。

  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頓感窘迫;不過她的思路快、有決斷,心想,照此光景已無法從容分辯,那就只有使出激烈的手段。轉念到此,決定不顧一切行一條苦肉計。

  「太太不必生氣;更犯不著傷心。二爺橫了心要我的命,我給他不就完了。」

  說完,搶過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頭紮了去;踉踉蹌蹌,腳步不正,身子一歪,一剪刀紮在左肩上,頓時僕倒在地。

  屋子裡的人,連曹震都大吃一驚;錦兒與秋月都趕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錦兒便即哭了。

  「別哭!」秋月比較沉著,先奪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著用手掩住創口,大聲喊道:「趕快找何大叔!」

  這一喊,將擠在門口的嚇傻了的丫頭老媽都驚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謹;有人往裡走,幫著救護,只聽馬夫人不斷在說:「看看傷勢重不重?傷著骨頭沒有?」一面說,一面跟到裡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個人在外面,尷尬又窩囊,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在裡屋,解鈕露肩,看震二奶奶的傷勢,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著卻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閉著眼氣息懨懨的模樣;惹得馬夫人的眼淚又流個不住。

  「真要紮在喉嚨上,怎麼得了?」錦兒用責備的語氣說:「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麼對得起太太?」

  「他逼得我這樣,」震二奶奶也哭著說:「教我有甚麼法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