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這一來,錦兒哭、秋月也哭;丫頭老媽都受了感染,無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腳往外就走;心裡一股氣渴盼發洩,決定等曹世隆來了,先狠狠揍他一頓再說。

  回到自己院子剛剛坐定,小丫頭來報,興兒已回;曹震便沖了出去,大聲問道:「隆官呢?」

  「逃走了!」

  聽得這一聲,曹震就如當頭打下來一個焦雷;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孫鬍子說,看守疏忽了一下,讓隆官溜走了,他還到隆官家去找過,說是臨時有急事到杭州去了。興兒有些氣憤地說:「我看是孫鬍子在搗鬼。我說:『沒有人不好交代,請你去一趟,當面跟我們家二爺說一聲。』二爺,你知道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我勸你們家二爺別找麻煩了。鬧開來大家面子不好看。』」

  曹震倒抽一口冷氣,明明是買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廣大,居然片刻之間,能將孫鬍子說服。但轉念細想吳鐸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賣了。

  正坐著發楞,錦兒回來了,見了也沒有理他,匆匆到後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傷處,經何謹敷藥止血,已無大礙,但叮囑以不移動為宜;震二奶奶亦樂得避開丈夫,便決定在馬夫人那裡暫住。身上衣衫,由裡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錦兒替她來檢替換衣服。

  等檢齊打包,攜出外房,曹震已換了個地方,坐在當門的一張椅子上,顯然是有心截堵;錦兒便將衣包放下,開抽斗裝著找東西,等他發話。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成了她的死黨?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

  「甚麼這件事?」錦兒問說。

  「還要我說嗎?你們做得出來,我可說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醜死了!」

  錦兒聽得「你們做得出來」這句話,不免氣惱;但想到曹震也許是有意尋釁,跟他一吵,正好讓他將消退的波瀾又掀了起來,不能不忍一忍。但與震二奶奶涇渭不分,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她冷冷地說:「你可把話說清楚,甚麼『你們、你們』的;你要說我就說我,別扯上二奶奶。」

  最後這句話是反話,她真正要說的是:「你要說二奶奶就說二奶奶,別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錦兒有意抹殺是非,便故意拿話擠她。

  「哼!若非你死護著她;我怎麼會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見不得人,所以死撳著,不教掀出來?」

  錦兒勃然大怒,恨他明知道她清白無辜,卻以制不住悍妻,遷怒到她頭上;一股怒火有壓不住之勢,但畢竟還是強自抑制了。

  「隨便你怎麼說,我自己對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燈檯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己;我勸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子,叔侄倆一盤混帳,那裡會有今天的風波。」說完,提起衣包,越過曹震身邊,出了房門。

  由於她語氣平靜,說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尋釁亦無懈處可擊,竟眼睜睜看著她揚長而去。

  一股鬱悶的怒火,無可發洩,曹震在衝動之下,抄起一隻花瓶,對準穿衣鏡;正要出手之時,突然心頭一動──早就打算著要盜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為平時總有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時事後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饑荒;所以那一點「盜心」往往一起即滅;此刻卻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馬夫人那裡;錦兒要在那裡照料,一時不會回來;那班小丫頭看他的臉色可怕,都躲得遠遠地,這不是絕好的一個機會?

  至於事後,「哼!」他在心裡冷笑,「你不跟我打饑荒,我還找你的碴兒呢!怕甚麼!」

  主意打定,氣惱便能暫時丟開了;坐下來想喝茶,叫小丫頭倒了茶,上手連熱氣都沒有,自然生氣,但立即想到,正好藉故嚇阻,以防讓她們撞破。

  想到做到,當下將眼一瞪,將茶杯使勁往地下一摔;聲音極大,連走廊的小丫頭都嚇得一哆嗦。

  「混帳東西!多冷的天,拿涼了的茶來我喝,你有腦子沒有?」

  那小丫頭臉都嚇白了;囁嚅著說:「我,我再去倒!」

  曹震氣鼓鼓地不理;小丫頭重新倒了茶來,找同伴將碎瓷片及水漬都收拾乾淨。有一個不小心,滑了一跤,這回是讓曹震嚇了一跳。

  「都替我滾!」他大吼著,「別惹我生氣。」

  等小丫頭走光,他喝著茶把氣平了下來,然後起身去找鑰匙──震二奶奶床後有口箱子專貯緊要東西,但卻不知從那裡去找開箱子的鑰匙?

  信手開了幾個抽斗,最後打開鏡箱;視線觸處,不由得心頭狂喜,一把系著紅頭繩的鑰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這時天色將暮,小丫頭怕他,不敢來掌燈;他想了想,不要燈也好,摸索著到床後去開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飾箱便捧了出來;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鎖;曹震使勁一扭,就把它扭開了。

  打開一看,珠翠滿目,還有三個存摺,一個八萬多,其餘兩個三萬,這就快十五萬了,可是,圖章呢?

  失望之餘,逼得他橫起心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個「席捲」。當下找了塊包袱,放在床上,將首飾連存摺往上一倒,卷成一長條,擱在旁邊,先處理那個首飾盒。

  這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空盒子擺回去;一個是乾脆將空盒子藏在不易發覺的地方。若取後者,一旦發覺,震二奶奶會疑心遭了外賊;倘用前法,那就等於明告,是他幹的好事,因為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這麼從從容容地取走了東西,還將空盒擺回箱中?

  兩相比較,自然是棄盒一法,對他有利;但那一來,所有執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兩個手腳不甚乾淨,讓震二奶奶狠狠揍過一頓的小丫頭,必然大遭其殃。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貽禍他人,惹得大家痛駡,將來怎麼做人?

  轉念到此,他毫不考慮地將扭壞了的那把小鎖,往首飾盒中一丟;蓋上盒蓋,放回原處;鎖好了箱子,鑰匙亦仍舊放在鏡箱之中。

  接著便是撈起皮袍下襬,將那卷成長條的包裹,系在袴腰上;將皮袍放了下來,誰也看不出來他不止於「腰纏十萬貫」。

  * * *

  由於興兒先來通知,張五福揣了他妻子給他的十兩銀子,上賭場去過夜;賽觀音央興兒去辦來酒肴,生得旺旺的一個火盆,靜候曹震來幽會。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囑咐興兒,「明兒上午來接我;留神多打聽打聽,明兒告訴我。」

  興兒答應著走了;賽觀音便先替他卸馬褂。屋子小,火盆大,連皮袍都不用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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