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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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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脈緩受。」震二奶奶正色說道:「往後風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內裏只有我們三個人撐;你得沉住氣!」 原來她是故意在磨練她們應變的涵養;錦兒倒是心平氣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著蟹蓋中的紫膏吃了。 「怎麼個說法呢?說外老太太得重病,來勢不輕;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孫子也沒有見過。舅老爺派專差送信來,請太太帶著芹官趕進京去見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終都不能夠。」 這個說法,一面為馬夫人進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釋全家上下,因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驚疑。錦兒與秋月都心領神會,深深點頭。 「我還在想,」震二奶奶又說,「甚至連太太面前都這麼說,索性瞞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雖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聽得這些話,不就急壞了?」 「太太面前不能瞞。」錦兒也不贊成,「不過,芹官倒是不讓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們的意思。」震二奶奶看著錦兒說,「你吃完了,把咱們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訴二爺,看他還有甚麼話?」 錦兒點點頭,吃完一碗燙飯,擱下筷子就走了。 這時震二奶奶起身去開了紅木大櫃,東尋西找,口中不斷在自語:「咦!會擱到那兒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問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甚麼呀?」 一語未畢,聽她歡然說道:「在這兒了!」隨即見她探身進去,不知從那個角落中找出來一個瓶子。 瓶子是水晶的,高約尺許;一望而知是瓶藥酒。秋月知道它的來歷;是先帝所御賜,用老山人蔘、茯苓、黃朮等等藥料、浸泡天主教士進獻的陳年白酒,真正「上用」,與尋常賞人的藥酒不同。曹寅去世時,還剩下三瓶;那年李煦來看曹老太太,喝了兩瓶,剩下一瓶,讓震二奶奶要了來,一直捨不得喝,說是她的「一寶」。 「怎麼?你寶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還留著這個幹甚麼?」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還是不能喝。過一天給老太太除靈;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聽得「除靈」二字,秋月格外關心;不過察言觀色,已知震二奶奶對應付這場傾家的災難,有全盤的打算,所以並不急著動問。 震二奶奶將藥酒仍舊送回櫃子,走回來說道:「秋月,如今內裏真要靠我們三個了。其實錦兒只能算我的幫手;真正要挑這副擔子的,只你我兩個。」秋月頗有負荷不勝之感,急忙說道:「震二奶奶,你太抬舉我了——」 「你不必客氣。」震二奶奶搶著說:「可也不必怕;這副擔子當然也要讓你挑得動。剛才我細想過了,事情也還不至於糟得不可收拾。咱們家跟大舅太爺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爺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來,當今皇上早就討厭他了。四老爺為人忠厚老實,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過鬧了虧空,辦事也不怎麼漂亮。虧空好得有幾萬銀子已經先補進去了;抄家就來抄好了,把虧空補完,自然沒事。」 聽她說得在理,而且語氣又是從容堅定,秋月不覺愁懷一寬;肩上的也就不太覺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別讓太太受驚;芹官是咱們家一顆苗,將來長成大樹,讓全家遮蔭,都指望著他,當然也要格外看住。這件事我託你跟太太去說:該挑甚麼人跟了去?該帶甚麼東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規了。」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過太太的私房,現銀雖沒有,東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這要帶了去,不惹眼嗎?」 「不但惹眼,路上還怕遭搶。」震二奶奶緊接著說:「我要託你去跟太太說的道理,就在這裏。」 秋月點點頭;明知道是樁不好辦的差使,也只得硬了頭皮答應下來。 「第二件,是務必不能惹出閒是閒非來。」震二奶奶又說:「咱們破家不要緊;得要買人家『可惜』兩個字。若落得人說一聲『活該』;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著震二奶奶又論曹家的形勢;有平郡王這門貴親,將來一定可望有照應。就怕落個壞名聲在那裏,變成愛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來。」秋月越發有信心了,「你說吧!怎麼才能買人家『可惜』兩個字?」 「自然是行事別刻薄;更不能落個話把在那裏。」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達的語氣說:「反正咱們家還沒有破;我可是讓我們那位二爺玩兒完了!既然命該如此,就認命吧!我手裏還有五六萬銀子;預備讓太太帶一萬銀子走,其餘的先還二爺的虧空。餘下親戚存在這裏吃利息的錢,掃數還清了它。至於人欠的,也很有個數目,大可不必去討。反正要抄了家,只拿借據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們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樂不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厲害;不過,這樣做法,表面是盡了人情,實際上卻是害了別人。因而提出建議:「官府一追,不但一個子兒不能少,額外還得花費。倒不如先跟欠錢的人說通了,那怕打個折扣呢,把借據還了人家,豈不乾淨?」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說:「我們都是菩薩心腸。有天芹官跟我閒聊,說甚麼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嘗君那個姓馮的清客,替東家去收賬,空雙手回來,連人家的借據都燒掉了。曹李兩家的老太爺當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抄家還虧空的下場。」稍停一下又說:「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這會兒沒法子跟人家去說;你是好意,他還只當這會兒去要債,竟是連年都不叫人家過了。你那個主意,咱們到時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個地步說一個地步的話。」秋月想起一個人,「全家上下,別的都好辦,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煩了。」 「這話一點不錯!」震二奶奶嘆口氣,「我也是甚麼都有辦法,就拿季姨娘沒法子。說不得也只好交給你了;好在有夏雲。」 「我在想,」秋月很謹慎地說,「是不是讓太太把棠官也帶了去呢?」 「照道理說,芹官跟棠官應該一例看待,才顯得公平。不過,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對;秋月急忙說道:「這不要緊!讓夏雲跟她細細說明白。」 「好吧!你告訴夏雲,把棠官帶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亂吵了。」 「當然,這非說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聲,拿著象牙籤子剔了好一會的牙,突然顯得有些激動地說:「秋月,我拿你當妹妹看,告訴你一句心腹話:我是最要強的人;這一回讓我們那位吃裏扒外的二爺,把我弄得灰頭土臉,人面前抬不起頭,你想我心裏是甚麼滋味?現在出了這場禍事,倒是我的一個機會;你看著好了,我一定把已丟了的面子撿回來。」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這件事忘掉了吧!」她說:「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長,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樣一個人?」 「對了!就是這句話。」震二奶奶說:「泥人還有個土性;別以為我就會受這麼大的委屈。」 聽得這話,秋月頗為不安。聽她的語氣,彷彿要報復;而看她的臉色,卻又不像。 這時錦兒已去而復回;進門便說:「二爺說,全照您的意思,倘能還清了他的虧空,他替你賠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錢買出來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這話你可錯了。」秋月急忙代為辯解,「震二爺的意思是,你替他還虧空,足見得你顧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顯得他不對了,所以替你賠不是。」 「不管你們怎麼說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猶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錦兒都不答腔。收拾了桌子,釅釅地沏了一壺茶,細談應變要辦的幾件事,該如何著手;等談得都有了頭緒,曙色也透上窗紗了。 ▼第二十章 「你倒早!」馬夫人詫異地看著秋月,「莫非有甚麼事?」 「是!」秋月答說,「來告訴太太一個消息,震二爺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好消息,是由一個壞消息來的。」秋月緊接著說,「其實也不算太壞。」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馬夫人心裏明白,一面向小丫頭揮揮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裏的一張軟塌上,同時招一招手。 於是秋月便端張小凳,坐在她前面,從容不迫地將曹震深夜聞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經過,細細地說了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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