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只怕找方掌櫃來認,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鬆口,方掌櫃又那裡敢認定了不是?」

  「這話也是。」錦兒低聲說道:「這話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連連搖手:「下午在太太那裡,隆官剛一走,他就把興兒找了來,不知交代了些甚麼?只見興兒賊頭賊頭地,一溜煙走了;說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於自投羅網,那時無利有弊,怎麼樣也辯不清楚了。」

  錦兒想了一下說:「這樣,我交代門上,明天隆官來了,先來通知我;找機會遞一句話給他。」

  「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午時分,門上才來通報,說隆官來了。錦兒是早有預備的問說:「震二爺在那裡?」

  「在小花廳。」

  「好,你把隆官帶到那裡去。」

  門上一走;她也走了,手裡拿著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讓曹震遇見了,便有個托曹世隆到銀樓重新包金的藉口。

  時機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廳門口,遇見曹世隆;門上看到她手裡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辦,交代一聲,轉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錦兒低聲問說。

  「我沒有帶箱子來。」

  「那,」錦兒急急問說:「你怎麼交代?」

  「我自然有話。」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氣,錦兒放心了,「好吧!」她說,「你進去吧!」包金象牙筷,當然也不必交給他了。

  及至曹世隆進入花廳,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來的;早就面凝寒霜,嚴陣以待。這副架勢,自足以寒人之膽,但曹世隆已通前徹後,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舉,只得硬起頭皮,好歹要闖過這一關。

  「二叔,我替我娘陪罪!」說著,他雙膝脆倒,在澄泥青磚上,「崩多」磕了一個響頭。

  曹震大出意外,怎麼叫替他娘陪罪呢?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這句話的意思。

  「那兩口破箱子,連些不值錢的衣服,讓我娘賣給『打鼓的』了。我娘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閉眼;叫我替二叔多磕兩個頭,替她賠罪。」

  曹震這一氣,幾乎昏厥;頹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無淚之慨。好半天才冷笑著說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為有一場大鬧,不道輕騎過關;膽便大了些,「二叔也別著急!」他說,「我再去找一找,也許能找著那個打鼓的。」

  曹震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甚麼;為了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他一下子變得非常笨拙了,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棍似地,只覺耳中「嗡嗡」作響,心裡亂糟糟地,抓不著一個頭緒。

  「你走吧!」

  聽得這一聲,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廳舒一口氣,倒希望再遇見錦兒,讓她帶一個信給震二奶奶,難關過去了。

  【十八】

  曹震幾乎靜坐了半個時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來;但仍不時有一陣陣的衝動,恨不得掀了屋頂,才能出胸頭這口惡氣。

  「二爺,」興兒走來說道:「帳房裡三位師爺,今天湊分子做消寒會,請二爺去喝酒。」

  「我那還有陪人喝酒的興致?」曹震想了一下說:「你告訴小廚房添兩個菜,作為我送的;替我謝謝三位師爺,說我身子不爽。」

  興兒點點頭又問:「二爺自己呢?想吃點甚麼,我好一塊兒交代下去。」

  「甚麼都不想,只給我燙壺酒來,就行了。」

  過不多時,興兒帶著人提來一個食盒,除酒以外,一個生片火鍋;四碟開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個包子,一罐小米粥。鋪設好了,又將炭盆撥旺,關嚴了門窗。曹震喝了兩杯熱酒,覺得興致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說道,「你來舀熱湯,把包子吃了。」

  興兒依言從火鍋裡舀碗湯,站在那裡就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問:「有句話,二爺剛才怎麼不問隆官?」

  「喔,甚麼話?」

  「兩口破箱子,舊衣服,賣給打鼓的能值幾個錢?五十兩銀子當本,加上利息去贖了回來,倒說賣給打鼓的;天下那有這個道理嗎?」

  「啊!」曹震如夢方醒,目瞪口呆;心理浮起許多念頭,好久才說:「你再燙壺酒來,咱們好好核計核計。」

  這一核計,抓住了幾個要領。興兒認為那兩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會搬回來;但也不致於寄頓在曹世隆那裡,是移到了另一個為震二奶奶所信得過的地去了。

  「兩口箱子,隆官一個人怎麼拿?不是雇車,就是雇腳夫挑;能把這些車夫跟腳夫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兩口箱子落在那兒。」興兒又說,「反正不過那幾家熟的車行,悄悄兒去問一問,一定問得出來。」

  曹震沉吟了一會說:「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動,一定得找人搬那兩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會找熟車行,甚至於不會雇車,雇腳夫,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幫忙。」

  「這也好辦。是不是車夫、腳夫,一看就知道了。二爺不妨再去問一問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麼個樣子,穿甚麼衣服?回來再找隆官問:如果兩下的話不對頭,看他怎麼圓謊?」

  「對!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聲說道:「你再去要一盤包子來,咱們吃飽了去辦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當的朝奉方子中時,曹震是預先有準備的,從頭細問,巨細靡遺。問得脾氣極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煩了;但收穫甚豐,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鐵的樟木箱,已很有用處;最令人驚喜的是,據說贖當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漢子。

  四角包鐵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兩銀子,既非「破箱子」,更不會用來裝「舊衣服」;憑這一點就見得曹世隆是在撒謊。至於贖當人是誰,細想一想也不難明白──內務府廣儲司主事馬森如。

  馬家的人很多,這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婦對他的稱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卻算馬夫人的關係,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來,經過江寧,一定要在曹家住一兩天。這一回到鎮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閣工程,來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記得帶了五六個人,其中兩個是聽差;其餘的都是工匠。聽差之中,有一個左眼上一圈青斑,外號「大小眼」,任誰一見都會留下極深的印象。問起方子忠,果然有這麼一個人,那就決無差錯了。

  照此看來,移挪財物的指控,亦非誣告。曹震驚駭之餘,最覺咽不下的一口氣是,經過上次大吵大鬧,震二奶奶仍舊拿曹世隆當作比丈夫還親的親人看待,可知姦情未斷。是可忍孰不可忍?

  壓頂的綠雲將曹震的情緒磨得鋒利如刃;心裡不斷在說:非宰了姦夫淫婦不可!

  因為如此,他反顯得格外沉著,只是一閑下來,便一個人或是靜坐;或是閒步,反復思量,如何處置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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