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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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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早有這麼一天!不過年下來這麼個消息,老天爺未免太無情了一點。」震二奶奶臉色落寞地想了好一會說:「你倒問問他,還有多少虧空?」 「怎麼?二奶奶打算——」 「雖是賭賬,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搶著說:「牆倒眾人推;自己根腳不鬆動,別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現在要靠曹震出面應付各方,當然要讓他站穩腳步。錦兒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見識畢竟高人一等。 「另外還有些窮親戚放的賬,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單據收了回來。」 「這,」錦兒嘆口氣,「還不知道內賬房有錢沒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頭下一掏,將個紙包扔在錦兒身邊;打開來一看,是曹震過了戶的四萬銀子新存摺,與他的一枚圖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這四萬銀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來,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你把當票檢一檢;聽說太太那裏也有幾張,你也去要了來。」 「要了來怎麼樣?都贖出來?」 「你怎麼越說越傻?再說,贖出來幹嗎?莫非還充闊。」 「我,我不大懂你這話。」 「你不懂,我就乾脆告訴你吧!大概一過了年,就會抄家;能多弄幾張當票擺著,或許倒還減點兒罪過。」 錦兒一聽這話,半晌作聲不得;真的會抄家?她簡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爺的虧空也補得差不多了;有王爺在裏頭照應,定一個期限補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這是跟誰講理?跟皇上講理嗎?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說:「你沒有想到舅太爺家的情形?」 一提這一點,錦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說:「不會的!如果那樣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還好些。」 「我想也不致於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覺得話說得過分,有害無益;因而鄭重告誡:「你再去問問他,消息是怎麼來的?還有甚麼人知道?這個消息,絕不可透露;除了咱們這兒三個,明兒只能告訴兩個人。」 她未曾說那兩人是誰;不過錦兒能猜想得到,「一個自然是太太。」她問:「還有一個是秋月?」 「對了。」震二奶奶沉吟著,自語似地說:「春雨呢?要不要讓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盡然。關照她瞞著芹官,她一定聽話。」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無法強自矜持,故作剛強了;一時思前想後,淒涼萬狀,不過既無哭聲,亦非飲泣,只是淚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閃爍,將錦兒看得怔怔地驚疑不定, 「從舅太爺出事以後,幾次做夢;夢見抄家,哭醒來心裏寬鬆,原來是夢!如今夢成真的了!」震二奶奶這時才有痛苦的表情,「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雖不致於像李家那麼慘;一回了旗,那種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夠人受的。芹官怎麼能過那種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這一說也勾動了錦兒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寬處去想,「總算還好!」她說:「若是老太太在世,聽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個人!」震二奶奶說:「秋月、太太、芹官、我。」 「這樣說,還是不幸中的大幸。」錦兒又說:「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來,好好拿個大主意。」 「怎麼叫『拿個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淚;用錦兒遞給她的一方手絹拭著臉問。 「嘚,」錦兒低聲說道:「總得留個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聲,臉色卻越來越陰沉;好久才嘆了口無聲的氣。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鬧這場閒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辦了。如今,那裏還有退步?」 震二奶奶說到這裏,突然又停了下來;雙眼亂眨,顯然在考慮一個絕大的疑難;因此錦兒便不作聲,靜靜等著。 「我起來!」震二奶奶冒出來一句;隨即便要下床。 「幹嘛?」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動手。」 「這——,」錦兒說道:「如果真是那麼急,也不必二奶奶親自去找她;我把她請來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說,「別驚動人!」 等錦兒將秋月邀了來,讓她們深感詫異的是,震二奶奶毫無愁苦之容;屋子裏收拾過了,衾枕都疊得好好地;火盆續了炭,燒得極旺。她只穿一件寬大的薄棉襖,正在火盆上調製燙飯;靠窗的方桌上,點著明晃晃的一支新燭,已擺好了四個吃粥的葷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頭也不抬地說:「先吃燙飯。暖了身子,飽了肚子好辦事。」 錦兒與秋月對看了一眼,都有莫測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開口,只分別動手,一個從震二奶奶手裏接過杓子;一個去檢點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錦兒與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頭盛上粥來,震二奶奶說道:「你盛了燙飯到後房去吃,這裏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裏刮到一句、半句話,只當沒有聽見;你要敢胡說,當心我揭了你的皮。聽清楚了沒有?」 凡是為她挑在身邊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那小丫頭答一句:「聽清楚了。」隨即迴避得遠遠地。 「我剛才前前後後都想過了。」震二奶奶從容說道:「事情要往遠處去想,可得往妥當的地方安排。你們說,會壞到甚麼地步?」 「我還不怎麼完全清楚。」秋月答說:「不過,總不至於像李家那樣吧?」 「那大概不至於;抄家,想來是免不了的。」 「就那樣也夠受的了。」錦兒將飯碗放了下來。 震二奶奶挾了一個醉蟹的蟹蓋,擱在她面前的碟子裏,「就是這一個不抄。」她彷彿無視於錦兒的憂色,「我也擔心太太會受不了。還有芹官,也是累贅。我有個主意,你們看行不行?我想請太太帶著芹官,趕年內先進京;反正遲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這裏受驚嚇。」 這個主意,好像有點匪夷所思;但細想一想,卻不失為妥當的安排,只是有一層顧慮。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趕進京,這不讓人奇怪嗎?」秋月又問,「少不得總有幾家要替太太餞行;見了人怎麼說呢?」 「自然有非馬上趕進京不可的緣故。」震二奶奶問錦兒:「今天那封信是怎麼來的?」錦兒還在思索曹震所說的經過;秋月插了句嘴:「想來是專差。」 震二奶奶點點頭說:「信裏說些甚麼,當然不會有人知道,現在還來得及遮蓋。你們聽清楚了,大家的說法,不能有出入。」說著,端起碗來吃飯。 「是怎麼個說法?」錦兒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覺微生嗔意,「那裏就餓成這個樣子!連說句話的工夫都顧不上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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