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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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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她的話不錯,但錦兒實在是傷透了心,因而聽不入耳!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說:「等我好好想一想;我也睏了。」 「對了,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平心靜氣想一想,你就會知道,我勸你的話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為我好。」錦兒的牢騷又來了,「人人對我都好,就一個人不是。」 這時小丫頭已點上燈籠,預備送錦兒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轉,便要親自送她,為的是同行一程,還有勸她的機會。 「不必,不必!」錦兒雙手外推,作個堅決辭謝的姿勢,「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睡一覺,明兒早晨也許就忘記這回事了。」 秋月心想這倒是實話,不過還得切實勸一勸;沉吟了一會,想起一個說法,「千不看,萬不看,只看兩個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見震二奶奶今天這麼可憐巴巴的模樣,會傷心成個甚麼樣兒,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過,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這兩天他拉長了臉,眉心都打成結了;不管春雨怎麼勸他、逗他,總沒有笑臉。說多了還惹他發脾氣。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來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這一老一少兩個人的賬上,行不行?」 這番話著實見效,錦兒等她話剛一完,立即答說:「我就看這一老一少的分上;將這一段兒丟開就是。」她接著又說:「這下兒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細心關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兒送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聲點兒;你喜歡多嘴,嗓門兒又大,別驚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應著,果然一路無話地將錦兒送了回去。門是虛掩著的,錦兒悄悄推了進去,順手閂上。恰好刮起一陣西北風,直撲面門,冷得她發抖;急忙推開堂屋門,等門打盹的小丫頭,方始驚醒;錦兒便指指震二奶奶的臥房,低聲問道:「甚麼時候睡的?」 小丫頭想了一下說:「大概剛睡。」 「怎麼叫大概?」 「二更天還聽見二奶奶起來的聲音,燈也挺亮的;這會兒燈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錦兒心想她睡著了不知道,所以說「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進去了,低聲說一句:「你睡去吧!明兒一早叫我。」 等錦兒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喚起在她床前打地鋪的小丫頭,捻亮了燈,看鐘上已交丑時,便即說道:「你去看看,回來了沒有?」 這個小丫頭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閂;等門的不見蹤影;再轉到錦兒臥房後窗下,只見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來了。都上床了。」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時再晚回來,一定會悄悄兒來看一看;這晚上,果然是賭氣了! 於是黯然擁被而坐;等小丫頭復又睡下,鼾聲漸起,雖極輕微,也覺得吵人,越發心煩意噪,只在想著錦兒。 「唉!」她悄然自語:「她不來,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這一點。」 念頭轉定,隨即下床;小絲棉襖上披一件斗篷,輕輕開門出去;到得錦兒那裏,舉手推門文風不動。震二奶奶不覺氣餒了。 她只當錦兒是有意相拒;因為以前她的房門是不上閂的——其實,從曹震夫婦感情破裂那兩天起,錦兒便已改變了習慣。因為她怕捲入漩渦;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幫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遠外,歸寢時特意閂上房門;免得曹震夜半來求歡,拒之不可,納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們枕上密語。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機敏也猜想不到;此時她只在躊躇,倘或叩門而錦兒不理,豈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預知,必是眼睜睜等天亮,那是種甚麼滋味。 突然間,擂門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驚的心境,所以這一嚇,冷汗淋漓,手腳皆軟,趕緊伸手在房門上撐住,才不致癱了下去。 這時錦兒也驚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來,抓了件絲棉襖披在身上,便來開門;那知門閂一拔,震二奶撐不住了,整個身子往門檻撲了進去,連錦兒一起撞倒在地。 「哇!」錦兒嚇得狂喊;再想到聽說過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簡直嚇得魂靈出竅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個極狠毒的報復辦法,半夜到冤家門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殺,錦兒原就幾次想到,而且這晚上秋月也曾談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極要面子的人,出了這件醜事,只怕尋短見,需得防備。因此,這時她很快的發生聯想,本就想尋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時想不開,服了毒藥,死在她房門外了。 就在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門又「蓬蓬」地響了起來,「二爺進來了!」是坐夜的陳媽的聲音,「誰來開開門?」 「我的天,是怎麼回事?」錦兒強自掙扎著,將被震二奶奶壓住的雙腿抽了出來;顧不得外面叫門,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覺鬆了口氣,心還在跳。 於是,站起身來,先去開了堂屋門;連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沒有,只說一句:「把燈給我!」從陳媽手中接過明角風燈,轉身便走;只見震二奶奶已坐了起來。她是連番受驚,一時虛脫,離昏厥只一線之隔。人雖勉強坐了起來,要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了。 這時整座院子裏的人都起來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內外;無不困惑萬分。自然,最詫異的是曹震。 「沒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覺。」錦兒看一看曹震的臉色,又發現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剛定下來的心,不覺又往下沉。 當然,先將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後面問道:「怎麼回事?」 「我睡不著,想找錦兒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門——」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間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自恨措詞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說道:「錦兒的門又開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進去,差點摔死。」 曹震畢竟還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這種狼狽的模樣,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說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幾句話跟錦兒談。」 這個說法實在不高明,數九寒天,半夜裏叫開中門有話說,自然是十分緊急的事,卻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談;令人在著急以外,更增了幾分猜疑。不過,錦兒比較冷靜,向曹震示意說道:「你先到我屋子裏等我。」 接著幫小丫頭將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聲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甚麼為難的,曹震不願意讓她著急,所以要避開說話。反正等不多時,她會來報告曹震說甚麼,這會兒先好好息一息。 震二奶奶沒有說甚麼,只投以感動的一瞥;錦兒看她要掉眼淚,趕緊轉身,出門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見曹震對著燈發楞;她便先問:「甚麼等不到明天說的話,半夜裏巴巴地叫中門?」 「出事了!」曹震說:「我來找你,是要讓你去告訴太太。」 他的聲音聽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種異樣的感覺;錦兒心裏七上八下,自覺軟弱異常,扶著桌子坐了下來,才能開口說話。 「出了甚麼事?半夜裏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從曹震手中接過一封為汗水浸漬、既縐且髒的信,抽出信箋舖平了看,上面寫的是:「內閣奉上諭:杭州織造孫文成年已老邁;李秉忠著以按察司銜管理杭州織造事務。江寧織造曹頫,審案未結,著隋赫德以內務府郎中職銜,管理江寧織造事務。欽此!」 「完了!」錦兒不覺失聲:「上下擔心的事,到底沒有能避掉。」 「煩的是『審案未結』這句話——」 「到底是麼案子呢?」 「還不是塞楞額那個忘八羔子多事。」 這是指的三處織造差人進京,多索伕馬、苦累驛站,為山東巡撫塞楞額所參那一案。錦兒想了想問道:「那是三處都有分的案子,為甚麼獨獨四老爺『審案未結』?只怕還有別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亂搔著頭,「那就更麻煩了!怎麼辦呢?我都沒有主張了。」 錦兒陡然發覺,自己肩上的負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處境,有力也難使;料理這場麻煩的責任,只怕要落到她頭上。她也知道,這是件不容猶豫推諉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勁來,先替曹震撐腰。 「二爺,」她正色說道:「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會兒也不必去見太太,見了沒有用處,反而嚇著了她。如今該怎麼辦,乾脆你就自個兒拿主意吧!」 「我就是沒有主意。你說,我來辦。」 錦兒對他又失望,又憐惜;嘆口氣說:「這會兒你該知道了吧,咱們這一家人家,還真少不了二奶奶這麼個人。」 曹震默然半晌,終於說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錦兒在等他這句話;他的話一出口,她隨即便說:「咱們一塊兒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靜靜兒想一想。」 錦兒看鐘上短針已指四點,料想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說,「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裏,一定是談到天亮。」 「也好!」 於是錦兒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猶溫;薌澤微度,曹震心裏動得一動,馬上就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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