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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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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問一問我,嚥得下這口氣嗎?」曹震又說:「她的私房也不只這麼些,有兩箱子東西已運回娘家了。再說,她的私房那裏來的,不就咱們曹家的錢嗎?」 聽他用了「咱們」二字,是把賽觀音也當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裏自然高興;為震二奶奶憂慮的心思,便拋到一邊了。 「二爺,」賽觀音忽然警覺,「你今兒個還是回去。因為有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們的日子長,也不爭在一個晚上。你說是不是呢?」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但總有些戀戀不捨,「我實在怕回去。」他說,「冰清鬼冷的一個人,真正萬般淒涼。」 「說得那麼可憐!」賽觀音笑道:「賞你一個『皮杯』吧!」 說完,滿啣了一口酒,由灼熱雙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來摸摸索索地溫存了一會,聽得遠遠傳來打更的梆子,細數一下,是二更天了。 「快走吧!」賽觀音說,「好在路也不遠,辛苦一點兒,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不必!給我一個燈籠就行了。」 一個人打著燈籠,踽踽涼涼地回家;門上一見詫異,怎麼深夜獨歸,連興兒都不帶,這是從沒有的事,但也知道他們夫婦吵得不可開交,所以不敢問甚麼,只陪著到了中門,代為叫開了門。再由看中門的老婆子打燈籠送了回去。 錦兒卻還未睡;但也沒有料到曹震會回來,急忙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面便埋怨似地說:「這麼冷的天,這麼晚才回來!」 曹震沒有理她,管自己回臥室;錦兒便叫小丫頭沏熱茶、撥火盆。見此光景,曹震心不覺就軟了;但他知道,這一回的言語行動,錯不得一點,在錦兒面前亦須小心。因此,只是想著她去私會曹世隆送摺子的事;要這樣才不會讓錦兒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在那裏吃的飯?」錦兒問說,「要不要再燙點酒你喝?」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願假以詞色,只在鼻子裏哼了一下。 曹震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錦兒卻殷勤得很,不知是適逢其會,還是預先便有安排,擺了一桌子的菜和點心,而且無不精潔。曹震暗生警惕,不斷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話:「無毒不丈夫!無毒不丈夫!」 由擺桌子、請入座、斟酒佈菜;他對錦兒的服侍,一概以冷漠處之;於是錦兒也越來越氣餒,最後終於忍不住說了句:「看見你這張臉,我一直涼到心裏。」 這可不能不開口了!曹震反詰:「莫非你們做的事,就不教人寒心?」 「說我就說我,說二奶奶就說二奶奶;別扯在一起。」 這就彷彿在說:二奶奶偷人,我可沒有;你得分個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為然;當下責問:「不是你心裏只有她;一點都沒有想到我,我怎麼會拿你們相提並論?」 「你是怪我衛護二奶奶?」 「已經不是甚麼衛護了,簡直是心甘情願蹚渾水。」 錦兒勃然色變,「你這話甚麼意思?」她瞪著眼問:「我淌甚麼渾水?」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連聲,那種不屑與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錦兒更加惱怒。 「說啊!我淌甚麼渾水?你拿證據出來!」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說出來,你會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 這一下就讓錦兒更不肯干休了,「怎麼?」她想狠狠地責問:「我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噴人,摸摸良心看。」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還嘴兇!我問你,隆官是怎麼逃走的?」他說:「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對得起我對不起我?」 錦兒大吃一驚,簡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復正常,卻又繼以囅然一笑,「我知道你到那兒去了。」她說,「是在賽觀音那個騷貨那裏。」 這是無法賴也不必賴的事,曹震便答一聲:「不錯。」 「既然她都告訴你了,我也不必瞞你。」錦兒臉上忽現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來敲二奶奶的竹槓,你居然會夾在裏面和稀泥——」 「瞎說八道——」 「你聽我說完,」錦兒把話又搶了回來,「這件事不論真假,反正只要一鬧開來,這大家子就算完了,虧你還是一家之主,怎麼不顧大局!」 話好像駁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說,為了家醜不可外揚,我就得當活王八?」曹震又說:「你知道我是怎麼個打算?」 「我怎麼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錦兒緊接著又說:「可是,你想過沒有?這一大家子,沒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那有這話!就說像老太太這麼一位要緊人,一過去也就過去了,不見得一個家就敗了下來。」 「那是因為有二奶奶在;沒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麼一個樣子?」錦兒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一家不能沒有二奶奶!你去問十個人,十個人這麼說。就為了這個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見面的。你讓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覺得對得起你。」 曹震駁不倒她,只能連連冷笑;有些牢騷想發,卻又怕洩漏了偷走存摺的秘密,唯有強自忍耐。 「到底夫妻一場,」錦兒試探著問:「你也不問二奶奶的傷勢?」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終於找到機會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了。」 錦兒默然;好久,才說了句:「你的心腸真硬!」 ▼第十九章 由於吳鐸的奔走,三個存摺的圖章掛失,另換新章,在縣衙門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辦妥了。 「震二爺,我再替你出個主意:你拿尊閫的新圖章去轉個賬,舊摺塗銷,用你自己的名義另換新摺。這麼辦既省事,又妥當,你看如何?」 「謝謝,謝謝!這個主意很高明。」 「那麼,我索性自告奮勇陪你走一趟。說不定要費一番口舌;有些話,震二爺你不便說,我來替你說。」 曹震心想,這話也不錯;好在摺子圖章都在自己手裏,也不怕他搞鬼,因而欣然領受了好意。 於是先到一家糟坊;後到一家醬園,有吳鐸代言,更有上元縣准予立案掛失的文書;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無異議地換了「震記」名義的新存摺。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入了八萬多銀子在那裏的一家木行;掌櫃是個大胖子,姓趙,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與的人。那知不然! 「震二爺,我跟你老,雖是初見,仰慕已久。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兒難處。」趙胖子掉轉頭問道:「震二爺,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過沒有,取款子格外有個約定?」 「甚麼格外的約定?」 「除了圖章以外,還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趙胖子緊接著說:「當時我就勸她;我說:震二奶奶,你的身分尊貴;這種打手印的辦法,窮家小戶,既不識字,又不用圖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這種辦法,傳出去會叫人笑話。震二奶奶不聽!她說:你別管!這筆款子數目大了點兒,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這麼著,定規了第一、憑摺子;第二、憑她本人;第三、憑她的手印。三樣缺一樣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氣冷氣,只得望著吳鐸;希望他能有一番說詞,勸得趙胖子變通辦理。吳鐸當然體會得這層意思;當下極力勸說,說震二奶奶臥病在床,不能親來;年近歲晚,需款甚亟,請他通融。趙胖子兀自搖頭,毫不賣賬。 最後,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脅了:「趙掌櫃,你可放明白點兒!這款子是要彌補織造衙門虧空的;誤了事,你吃不了,兜著走吧!」 趙胖子想了一下說:「既然震二爺這麼說,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張白紙遞了過去,「請震二爺回去,讓震二奶奶蓋個手印;寫上提款的數目。萬把銀子現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個三、五天的日子,讓我預備。」 這一下,曹震作難了;心中一動,覺得有跟吳鐸商量的必要。當下拉他到一邊,悄悄說道:「不知道內人有沒有手印的樣子在這裏?如果沒有,那好辦;隨便找個女人的手印蓋上就是。就怕有樣子在他這裏,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辦法辦了再說。」 「不,不!萬一露了馬腳,面子上就難看。」曹震低聲說道:「吳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氣看。」 吳鐸接受了委任,去跟趙胖子私下密談;談了約莫有兩刻鐘的工夫才來向曹震回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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