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我知道了。」顏巡檢說:「好在我也沒有報。」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方朝奉極其欣慰地說,「這件事一點痕跡都不留,乾乾淨淨,大家省心。」

  接著在閒談中提到,來贖當的不是原來送當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中年漢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顏巡檢心一動,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於是去找吳鐸談這件事。

  吳鐸一聽,心裡非常不舒服;他平時以智計自負,加以有孫鬍子這麼一個「軍師」,平時出些甚麼花樣,總能辦成。唯獨這一回,兩番落空;隱隱然覺得似乎鬥不過震二奶奶與曹世隆,這口氣卻有些咽不下。

  「老顏,不是我嚇你。」吳鐸神色懍然地說,「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麼?吳三哥,」顏巡檢急忙問道:「你倒說個緣故我聽!莫非就為的當我沒有報;那也你說的啊!」

  「不錯!我也有點錯;不過我也提醒過你,最好是據實呈報,倘或要顧方朝奉的交情,暫且不報,麻煩很多。現在就是個麻煩;不過也還來得及。」

  「你說,你說,該怎麼辦?」

  「照實補報,這篇文章還不好做;我替你起個稿子,你明天來取。」

  要他「明天來取」的原因是,吳鐸要跟孫鬍子去仔細推敲。聽罷經過,孫鬍子想了想說:「東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裡去抄一份過境官員的名單來。」

  「你的意思是,讓過境官員替曹家把東西運去了!」

  「差不多。」

  吳鐸便親自去找周老四──上元縣的驛丞;過境官員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則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這十天過境的官員,便足足寫滿兩張紙之多。

  孫鬍子接到手裡,逐項細看;看到快終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錯不了!」他得意地,「就是他。」

  吳鐸湊近去一看,孫鬍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內務府廣儲司主事馬,奉旨赴鎮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閣工程回京,隨帶下人五名;住兩日。」

  「曹家跟馬家至親,又是內務府;這個馬主事,當然是可以受託寄頓財物的。」

  吳鐸點點頭又問:「你有多少把握?」

  「總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一段也敘了進去。」

  孫鬍子想一想說:「也罷!說得含蓄些好了。」

  於是他提筆替顏巡檢擬了一個稟帖說:「據水西門利和當朝奉方子忠面稱:曹織造家派族人曹某,押當加封雜物兩箱,計銀五十兩。事本尋常,無足為異;不意日前又據方子忠面稱,上開箱子兩口,已由當主贖回;贖當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竊思既為家用雜物,當銀不過五十兩之數,何致動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贖當。然則情節顯有可疑;經職查訪,風傳此兩口箱子,內儲之物,價值不貲,已由其至親攜帶到京云云。職責所在,理當呈報。」

  顏巡檢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擬的稿子,將他以前知情不報的失職之處,遮掩得不露絲毫痕跡,頗為高興,也頗為感激。當下再三道謝;隨即親筆謄正,遞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預期去辦;吳鐸還有第二步動作,便是約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見了面自道相邀的緣故,一則是久未晤面,一敘契闊;再則是有幾句「不足為外人道」的話相告。

  「曹二爺,」他問:「令叔進京好幾個月了,何以至今還沒有回來?」

  「京裡另外有臨時奉派的差使。」曹震隨口編造了一個理由,「恐怕要在京裡過年了。」

  「沒有甚麼別樣消息?」頭一問是寒暄;這一問弦外有音,曹震何能聽不出來?心裡一沉,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問說:「吳三哥,你說該有甚麼消息?」

  見此光景,吳鐸自然也有戒心,怕話中有了漏洞,讓曹震抓緊了追問,難以應付。即忙閃了開去,「我也是出於關切,隨便問一問。」他說:「曹二爺別認真。」

  「是,是。」曹震表現了很諒解的態度,「不過,吳三哥如果聽到甚麼,想來總會告訴我的。」

  「當然,當然。」吳鐸趕緊收科:「只不過外頭對令侄的批評很壞,請曹二爺稍為留意、留意。」

  「喔,」曹震問說:「是指我請吳三哥管教過的那個族中舍侄;外頭的批評怎麼說?」

  「無非說他遇事招搖;不甚安分。」吳鐸又說:「這也是一般的風評,未必真有其事。總之,請曹二爺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關照,謝謝,謝謝。」說著曹震舉杯相敬;由此開始,就只談風月了。

  【十七】

  進後堂作了揖,顏巡檢問道:「堂翁見召,有甚麼吩咐。」

  「請坐,請坐。」上元曾知縣很客氣地,「昨天制台特為找了我去,對老兄很誇獎了一番,說你肯實心辦事;連我面子上也很光采。」

  「這都是堂翁的栽培。」

  「不敢當,不敢當。」曾知縣緊接著說:「不過制台要我再問一問,老兄公事裡所敘的,可有一句虛言?」

  「句句是實。」

  「那好。」曾知縣深深點頭;然後又放低了聲音說:「曹家方面的情形,你還得多費心,常常打聽打聽。有甚麼不尋常的舉動,務必隨時讓我知道。」

  「是!」

  「今年『大計』;老兄必是『上考。』」

  聽說考績列為上等,升官有望:顏巡檢即時請安道謝,笑嘻嘻地退了出來。曾知縣也很滿意,因為他那一聲「句句是實」;對兩江總督范時繹足可交代了。

  原來自康熙年間起始,就有一種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極嚴的體制,地方官雖說當到監司,便有題奏的資格;但藩司、臬司既為督撫屬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陳說,當然先報督撫;督撫若認為有出奏的必要,自會處理,不勞監司越級陳奏。因此若說藩臬拜折,必是參劾督撫;而監司參封疆,在朝廷亦視為大忌。因為如此,監司雖說亦有題奏之權,但這份權力,可說根本沒有使用的機會。

  亦因為如此,朝廷對地方上的情形更隔膜了,一切只聽督撫的陳奏;連監司是何意見,都無從得知,都莫說道府州縣。

  為了不使下情壅于上聞,先朝才創始了密奏制度,擴大耳目。各省除將軍、督撫、學政以外,凡是欽命官員,譬如織造之類,都可以規定必須親筆繕寫;到京呈遞,不經通政司,而由大內奏事處,用黃匣呈御前。君臣萬里,恰如咫尺相對;同時規定,除陳奏本身職司以外,舉凡地方上一切與國計民生有關的事故,皆可陳奏。皇帝亦經常有所垂詢;不論是否本身職掌,都須打聽翔實,密密陳奏。高居九重,而闤闠瑣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這個密奏制度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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