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是!」

  「帶幾個月餅給你老娘。」震二奶奶接著便叫過一個小丫頭來吩咐:「你去跟你錦兒姊姊說,拿八盒月餅,要淨素的;隆官她娘是長齋,別弄錯了。」

  小丫頭答應著去了;震二奶奶也緩緩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後面相送。

  花廳外面又有人往來不斷,一時找不到機會說話;直到花廳門口,她可不能不說了。

  「月餅拿回去,你先打開看看,只怕裝錯了;要印著綠壽字的,才是素月餅。」

  「我知道。」曹世隆答說,「我一定先親自打開來看一看。」

  「對了!親自檢點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兩個人都把「親自」二字,說得特重;無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回到家,將八盒淨素月餅,逐盒打開來看,果然發現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記於心。第二天仍舊進府去對帳,到得日中便對清了。

  「回二嬸的話,」他去交帳,「照帳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兩銀子;盡年前交清。」

  「你有多少先交進來,別讓人說閒話。」

  「是!我盡力先湊一半交進來。」曹世隆又說,「最近有甚麼差使,還求二嬸兒派我一兩趟。」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過是苦差使。」

  「反正『皇帝不差餓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閑坐來得強。請二嬸吩咐。」

  「你要到蘇州去一趟;把進貢的東西運了去,托蘇州帶進京。」

  原來內務人員派任監、運、關、織各項差使,四時八節照例有當地方物土產進獻。康熙年間,曹寅在日,每次進貢,都是一船,除了「孝敬主子」以外,還得分潤勳戚王公、至親好友;如今不比從前,只得宮中一份,常是托由蘇州織造衙門代進;運價照數攤派。這樣的差使,曹世隆也幹過幾回,不必細問規矩,只問那一天動身?

  「就這幾天。等我問一問,看預備好了,再通知你。」

  「是。」曹世隆又陪笑說道:「府裡大家採辦,東西又便宜又好;侄兒想撿個便宜,請二嬸替我要兩箱冬筍,價款照繳。」

  「兩箱冬筍,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嗎?」

  「拿來送禮。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還還不起,只好拿這些東西來點綴點綴。」

  「好吧!我給你兩箱就是。」

  過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來請;到得府裡。只見轎廳中箱籠籮筐,已堆得不少。

  「東西差不多齊了。有四十條金華火腿,明天才能送來;後天一早裝船,裝好就走。」

  「船雇了沒有?」

  「雇好了。你後天一早來就是。」震二奶奶又說,「你要的兩箱冬筍帶了回去。一共十六兩銀子,你也不必繳價,就算津貼你的零用好了。」

  「謝謝二嬸兒!」曹世隆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他原是坐了車來的,當下將兩箱冬筍運了回去;央車夫搬入堂屋,告誡妻兒,不准動它。到了半夜裡,悄悄起身,打開木箱,撥開浮面的一層冬筍,裡面另有兩隻八角包鐵,極其堅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滿漿實貼著兩張封條。封條交叉接縫之處,有震二奶奶親筆的花押,是一個「蘭」字。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隻麻袋,將兩隻樟木箱裝好,紮緊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輛車,將麻袋運到水西門利和當鋪,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兩口箱子,每口當五十兩。」

  方子忠將箱子提了一下,從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斷,內裝何物;便即問道:「是誰的東西?」

  「何必問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還信不過?」

  方朝奉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怎麼樣起票?」

  「抬頭寫『蘭記』好了。」

  於是方朝奉關照下去;不一會起來兩錠官寶;一張當票,當主是「蘭記」;寫明「原封雜物兩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攜著兩枚元寶,告辭而去。

  方朝奉卻不敢怠慢,吩咐將這兩隻樟木箱置放在他臥室床下;然後備個柬帖,請上元縣的顏巡檢晚上來吃酒宵夜。

  到得二更時分,顏巡檢巡查已畢,踏月來赴方朝奉之約。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說道:「顏老爺,先談一件公事;今天收進兩箱東西,請你過目。」

  原來當今皇帝即位,迭興大獄,動輒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風吹草動,總是先將財物宿存他處。但財帛動人,即令是至親好友,亦有幹沒的情事;或者原主獲罪到案,供出寄存某處,為了逃避窩藏的罪名,索性來個矢口否認。因此,有人想出一個辦法,以當鋪為窩家,名為質當,實是寄存。相熟的當鋪,或者當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當,只憑封條,不問內容的規矩;而當鋪不論大小,都講信用,那怕當一副金鐲子,當票上照例只寫「黃銅鐲一副」,而取贖時必為原物,絕不會真的化金為銅。因此,以當鋪為窩家最穩妥不過;獲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紙當票,財物多少可倖免入官。

  這個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為朝庭識破;卻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飭各地督撫,轉令屬下,嚴加查緝。顏巡檢職司緝盜捕賊,追查贓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轄區當鋪,倘有此類情事,必須報告;知情不報,以窩藏贓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謹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看了封條,也掂了掂箱子;顏巡檢才問:「是那家來當的?」

  「織造曹家。」

  「曹家!」顏巡檢神色懍然,「這兩口箱子裡,不知是甚麼奇珍異寶?能不能打開來看看?」

  打開來也不難,滿漿實貼的封條,用燒酒噀濕,一樣可以細心揭開;一把鎖除非灌了鐵漿,也決無不能打開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顧信譽,便即陪笑說道:「你老留我一張飯票子!這件事倘或教我東家或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顏巡檢一笑而罷,入座飲酒;話題仍不脫那兩口箱子,「『蘭記』是誰?」他說,「看筆跡是婦道人家。」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權的少奶奶。」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多半是她。」方朝奉問:「顏老爺也知道她?」

  「怎麼不知道?」顏巡檢說:「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見過兩回:一雙風流鳳眼,掃到你心裡就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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