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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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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錢的東西也能當?」曹震問說:「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淺囉?」 「交情不過如此。」曹世隆說:「我玩了個手法,故意貼上兩張封條,說裏頭有點值錢的東西;好在只當五十兩銀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居然還有封條?」曹震是閒閒的語氣,「他倒沒有問,是誰封的?」 「問了。」 聽這一說,馬夫人立即屏息側耳;聽曹震在問:「你怎麼說呢?」 「他問,封條上的花押是甚麼?我說:是『蘭記』。我娘封的;我娘名字裏頭有個『蘭』字。」 曹震默默無語。馬夫人大感欣慰;轉眼看震二奶奶,卻沒有甚麼表情,只偏著頭仍在細聽外面。 「後來呢?你把那兩口箱子贖回來了?」 「是的。」曹世隆緊接著問:「二叔,你問這些幹甚麼?」 「不是我要問。四太爺從京裏寫信來問;這件事不弄明白,關係甚重。」曹震又說:「我就不明白,這兩年,你也很多了幾文;何致於少五十兩銀子花?再說,當當就當當吧,弄那些玄虛幹甚麼?別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說不通的地方。」 「二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兩年二叔跟二嬸很照應我,不錯,境況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積下來的債務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貴病』,一劑藥總得五六兩銀子,所以常常還有接不上的時候。至於弄那些玄虛,也叫迫不得已。如今請問二叔,這麼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又驚動了京裏了呢?」 「你當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訴你吧,連皇上都知道這件事了!」 曹世隆頓時目瞪口呆,好半晌作聲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心中一動;覺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隱甚麼秘密。 因為如說此已上達天聽,驚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於困惑,何以這樣的小事,皇帝亦會知道?從而就會懷疑他是不是過甚其詞;拿「皇上」來嚇他? 應該是始驚、繼惑、終疑,變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臉上無可掩飾的悔意——悔不當初!早知如此,絕不會去做這件事的神情。 曹震心頭,疑雲堆積,卻不知如何去掃除疑雲?就當曹世隆要開口告辭時,忽然想到一個法子,「你把那兩口箱子,搬了來讓我瞧瞧。」他說,「一定是那兩口箱子惹眼,才會引起誤會。」 此言一出,連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個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為人拿住短處之感,但不能不硬起頭皮答一聲:「是!我明天送了來請二叔過目。」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來。」 在曹震只以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處,這一夜破工夫嚴密監視;讓曹世隆無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兩口箱子來搪塞。那時只找了方子忠來認,如與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現。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興兒去偵察曹世隆的動靜;內裏自己監視妻妾,視線中總有震二奶奶或錦兒在。 這一著很厲害,將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跟錦兒私下交談的機會;但彼此都無善策。 「聽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話,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那裏去辨真偽?」 「只怕找方掌櫃來認,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鬆口,方掌櫃又那裏敢認定了不是?」 「這話也是。」錦兒低聲說道:「這話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連連搖手:「下午在太太那裏,隆官剛一走,他就把興兒找了來,不知交代了些甚麼?只見興兒賊頭賊頭地,一溜烟走了;說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於自投羅網,那時無利有弊,怎麼樣也辯不清楚了。」 錦兒想了一下說:「這樣,我交代門上,明天隆官來了,先來通知我;找機會遞一句話給他。」 「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午時分,門上才來通報,說隆官來了。錦兒是早有預備的問說:「震二爺在那裏?」 「在小花廳。」 「好,你把隆官帶到那裏去。」 門上一走;她也走了,手裏拿著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讓曹震遇見了,便有個託曹世隆到銀樓重新包金的藉口。 時機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廳門口,遇見曹世隆;門上看到她手裏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辦,交代一聲,轉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錦兒低聲問說。 「我沒有帶箱子來。」 「那,」錦兒急急問說:「你怎麼交代?」 「我自然有話。」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氣,錦兒放心了,「好吧!」她說,「你進去吧!」包金象牙筷,當然也不必交給他了。 及至曹世隆進入花廳,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來的;早就面凝寒霜,嚴陣以待。這副架勢,自足以寒人之膽,但曹世隆已通前徹後,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舉,只得硬起頭皮,好歹要闖過這一關。 「二叔,我替我娘陪罪!」說著,他雙膝脆倒,在澄泥青磚上,「崩冬」磕了一個響頭。 曹震大出意外,怎麼叫替他娘陪罪呢?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這句話的意思。 「那兩口破箱子,連些不值錢的衣服,讓我娘賣給『打鼓的』了。我娘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閉眼;叫我替二叔多磕兩個頭,替她賠罪。」 曹震這一氣,幾乎昏厥;頹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無淚之慨。好半天才冷笑著說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為有一場大鬧,不道輕騎過關;膽便大了些,「二叔也別著急!」他說,「我再去找一找,也許能找著那個打鼓的。」 曹震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甚麼;為了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他一下子變得非常笨拙了,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棍似地,只覺耳中「嗡嗡」作響,心裏亂糟糟地,抓不著一個頭緒。 「你走吧!」 聽得這一聲,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廳舒一口氣,倒希望再遇見錦兒,讓她帶一個信給震二奶奶,難關過去了。 ▼第十八章 曹震幾乎靜坐了半個時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來;但仍不時有一陣陣的衝動,恨不得掀了屋頂,才能出胸頭這口惡氣。 「二爺,」興兒走來說道:「賬房裏三位師爺,今天湊分子做消寒會,請二爺去喝酒。」 「我那還有陪人喝酒的興緻?」曹震想了一下說:「你告訴小廚房添兩個菜,作為我送的;替我謝謝三位師爺,說我身子不爽。」 興兒點點頭又問:「二爺自己呢?想吃點甚麼,我好一塊兒交代下去。」 「甚麼都不想,只給我燙壺酒來,就行了。」 過不多時,興兒帶著人提來一個食盒,除酒以外,一個生片火鍋;四碟開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個包子,一罐小米粥。舖設好了,又將炭盆撥旺,關嚴了門窗。曹震喝了兩杯熱酒,覺得興緻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說道,「你來舀熱湯,把包子吃了。」 興兒依言從火鍋裏舀碗湯,站在那裏就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問:「有句話,二爺剛才怎麼不問隆官?」 「喔,甚麼話?」 「兩口破箱子,舊衣服,賣給打鼓的能值幾個錢?五十兩銀子當本,加上利息去贖了回來,倒說賣給打鼓的;天下那有這個道理?」 「啊!」曹震如夢方醒,目瞪口呆;心理浮起許多念頭,好久才說:「你再燙壺酒來,咱們好好核計核計。」 這一核計,抓住了幾個要領。興兒認為那兩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會搬回來;但也不致於寄頓在曹世隆那裏,是移到了另一個為震二奶奶所信得過的地去了。 「兩口箱子,隆官一個人怎麼拿?不是雇車,就是雇腳伕挑;能把這些車伕跟腳伕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兩口箱子落在那兒。」興兒又說,「反正不過那幾家熟的車行,悄悄兒去問一問,一定問得出來。」 曹震沉吟了一會說:「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動,一定得找人搬那兩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會找熟車行,甚至於不會雇車,雇腳伕,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幫忙。」 「這也好辦。是不是車伕、腳伕,一看就知道了。二爺不妨再去問一問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麼個樣子,穿甚麼衣服?回來再找隆官問:如果兩下的話不對頭,看他怎麼圓謊?」 「對!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聲說道:「你再去要一盤包子來,咱們吃飽了去辦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當的朝奉方子中時,曹震是預先有準備的,從頭細問,鉅細靡遺。問得脾氣極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煩了;但收穫甚豐,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鐵的樟木箱,已很有用處;最令人驚喜的是,據說贖當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漢子。 四角包鐵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兩銀子,既非「破箱子」,更不會用來裝「舊衣服」;憑這一點就見得曹世隆是在撒謊。至於贖當人是誰,細想一想也不難明白——內務府廣儲司主事馬森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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