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點這一句,話倒比較容易懂,但卻更為驚憂。春雨心想:親家變冤家而打司,常是因為媳婦在婆家被淩虐自盡而起。對震二奶奶來說,淩虐自然談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證據,讓震二奶奶見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這得有非常明白的證據,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裡?轉到這個念頭,春雨不但深為關切,而且深為好奇,有著一揭底蘊的渴想;然而這又是「不宜多問」的一句話。

  靈機一動,將話倒過來變成套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無憑無據,震二爺不能那麼胡來;震二奶奶也不能那麼容易欺侮。」

  「這就是我沒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錦兒苦悶多時,不由得就跟春雨深談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樣證據;而且看樣子,彷佛挺有把握似地。」

  「怎麼叫挺有把握?」由於看錦兒並不諱言;春雨便落得問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也有把握可以找到這樣的證據。」

  「對了!就是這意思。」

  春雨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這種證據,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這句話提醒了錦兒,「你這句話說在節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裡在想,已打算不往來了;又從那裡去捉姦捉雙?曹震說不定會設下一個圈套,讓震二奶奶去鑽,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談到這裡,只見興兒來喚錦兒;原來門上剛送進來一封信,是曹頫的家信,托驛差代遞;驛差照例交給江寧驛站轉送。

  像這些信本來第二天再送亦無不可;驛丞為了討好,特地派人入夜送來。這樣就必得有個大大的賞封不可;外帳房此時沒有人,曹震於是關照錦兒入內去取四兩銀子,打發來人。

  等錦兒帶著興兒入內去辦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進屋去取了燭臺出來,剔亮了好讓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折開來信中有信,封面上寫著「棠兒開讀」,純然是「家書」;又有一份抄件;一分朱批的奏摺。自然先看奏摺。

  奏摺是一通:「江甯織造奴才曹頫跪進單。」一共四樣:一是「匾對單條字綾壹百副。」朱批:「用不著的東西,再不必進。」二是「箋紙肆百張。」朱批:「也用不了如許之多,再少進些。」三是「湖筆四百枝」。朱批:「筆用得好。」四是「錦扇壹百把。」朱批:「此種徒費事、朕甚嫌;再不必進。」

  「總算還有一樣好的。」曹震舒了口氣,將進貢單隨手交給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東巡撫塞楞額的原奏及朱批。原奏是針對杭州等三處織造而發,說運送龍衣,經過長清縣等處,於「勘合」規定的夫馬以外,另向驛站多方苛擾,要加夫馬;要程儀;自雇長行的騾子,折價格外提等等。

  朱批是大加申斥,說屢降諭旨,不許欽差官員及人役,騷擾驛遞;而三處織造,猶複如前苛擾,殊為可惡。

  接下來嘉獎塞楞額,說他「毫不瞻徇,據實參奏,深知朕心,實為可嘉。」命交部議敘。並以塞楞額為例,告誡大臣:「若皆能如此,則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營私。」

  最後便是追究責任,說在山東「如此需索,其它經過地方,自必亦有類似情事,該督撫何以不據實奏聞?著該部一一察議具奏。」至於「織造差員,現在京師,著內務府,吏部將塞楞額所參各項,澈查定擬具奏。」

  看完這份抄件,曹震心裡已是七上八下;因為雖說「杭州等處」,彷佛這回闖禍的不是江甯與蘇州,而在長清等處多索夫馬,卻正是曹震這回到山東,額外加予驛站的負擔,怕脫不得干係。

  因此急急又看曹頫的信,說是杭州織造孫文成所派押運龍衣的一名七品筆帖式,已由內務府慎刑司看管嚴審;他亦被內務府請了去問過話,雖有平郡王托尚之孝加以照應,態度上很客氣;但天威不測,還不知有何處分?杭州織造孫文成,年邁力衰,「早失聖眷」撤差恐將不免。因此,鄭重告誡曹震,務必諸事謹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於他的歸期,本已定在中秋節後,現在因為有塞楞額一參,牽連到三處織造;須等到高斌到京,查問明白,方能結案。本來照這種情形,他可以上折奏請准予先回任;又怕恰好觸怒皇帝,「商之親友,鹹以靜候為宜」。倘或重陽前後能夠結案,歲暮猶可團聚;否則就只好在京度歲,開春解凍,方能南歸。

  看到須候高斌至京,才能結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說一句:「在長清多索夫馬,是為曹震回江寧之用。」縱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著該員明白回話」;容他解釋,便也有許多麻煩。

  於是他搖搖頭,將信交了給芹官去看,轉眼看錦兒已去而複歸,便將信中之信交了給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沒有?把四老爺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還沒有睡;你告訴她:四老爺在京裡有公事,也許不能回來過年。」

  錦兒將信接了過來,揣入懷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說,「四老爺也許不能回來過年的話,這會兒告訴季姨娘,不是害她一夜睡不著覺?」

  「也好。隨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說道:「來!來!你們坐下來,陪我喝一杯。我心裡煩得很。」

  聽這一說,春雨便看錦兒;錦兒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於是添了杯筷,春雨與錦兒都坐了下來。

  「四老爺為甚麼不能回來過年?」錦兒問說。

  「不是告訴你了嗎?有公事。」

  「看你的神氣,不像是為了公事。」

  「當然是公事。不過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煩地說:「你別問了。越問我越煩。」

  「震二爺,」春雨便舉杯說道:「我可不會喝酒;你請寬飲一杯,一醉解千愁。」

  「好個一醉解千愁!」曹震舉杯一仰脖子,幹了酒還照一照杯。

  「多謝震二爺賞臉。不過話是這麼說,醉了總不好;慢慢兒喝吧!」春雨又說:「四老爺如果不回來,震二爺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陣子;幸虧內裡有震二奶奶。家和萬事興,震二爺你肯聽我的勸,我再敬你一杯。這回是我幹;你請隨意。」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喝。」說著,他舉杯啜飲了一口,轉臉跟芹官去說話。

  這明明是不願聽春雨的勸;她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自嘲似地向錦兒說:「我真是『丈八燈檯照不見自己』,自以為臉子多大似地。」

  「我們這位二爺,」錦兒也借題發揮,「只會鬧脾氣,不肯聽人勸;鬧起脾氣來,連大局都不顧。」

  於是芹官也擱下信接著說道:「四叔在京裡只怕有麻煩;倘或知道家裡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個人都是旁敲側擊,為他們夫婦勸和;曹震心想,真個決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無奈時機不巧,不會有人同情。那時騎虎難下,說不定又搞得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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