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為甚麼不進去?」

  「那麼是甚麼時候呢?」

  「是,是該進去的時候。」

  「甚麼叫是該進去的時候?」錦兒緊追不捨:「你倒說呀!說清楚一點兒。」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該進去的時候。」

  這表示他人雖在鑒心山房,暗地裡仍舊在訪查這件事;錦兒心想,這透露的一個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備著他。

  想是這樣想,口中卻裝得困惑地說:「我不知有甚麼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甚麼事?簡直就像走夜路,鬼打牆一樣!」

  這句話惹得曹震有些光火,發生了激將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牆,還是她鬼摸頭,做出對不起她馬家的事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哼!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最後一句話,使得錦兒膽戰心驚!所謂「豁出去」,自是不顧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說「對不起她馬家」則明明將有羞辱馬家的手段出現。莫非他真的在打算著休妻?

  這可太嚴重了!錦兒不免憂心如焚;但還不便說破,免得坐實了反成難以挽回的困局。只好這樣答說:「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到真巴望能夠水落石出,弄個清楚。大家仍舊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不然,我夾在中間也受罪。」

  曹震不作聲;凝視著東山月上,雙眼不住閃爍,顯得他心裡有許多事在想。錦兒冷眼旁觀,凝神等著他再開口;因為這開出口來,多半是一句很要緊、可以看到他心裡的話。

  「其實,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還可以享福。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只看你的念頭該怎麼轉?」

  果然,話中有話,深藏不測;錦兒自然不會放過機會,立即問道:「你說,我的念頭該怎麼轉?」

  「你應該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轉過臉來逼視著她,「照現在這樣子,儘管你對她忠心耿耿,還是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錦兒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不懂你的話;我也不知道怎樣才叫出頭?」

  「那還不容易明白,多早晚你有了名分;請下來一道誥封,那就是出頭了!」

  「不是出頭,是昏頭。」錦兒立即答說,「我可不會大白天做這種春夢。」

  曹震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方始開口:「我現在也沒法而跟你細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見真章的一天。不過有一句話,我不能不交代,這會兒我說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護著我,就只把我的話,擱在心裡。」

  看他語氣從容,見得他籌思已熟,勢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裝做不信他的話,便顯得不夠誠懇。而且要套他的話,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於是她說:「我跟誰去說;說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過,我勸你慎重;一廂情願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別自討苦吃。」

  「這件事自然是我一廂情願;莫非還能兩廂情願,她也點頭?至於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說。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應該做;有的一定得這麼做。既然一定得這麼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為甚麼呢?」錦兒不由得關切,「為甚麼一定得這麼做?」

  「你現在別問!你願意幫我,我再告訴你。」

  「你不肯跟我說,我可怎麼幫你?」錦兒又說,「你如果有一定得這麼做的道理;我聽了不錯,說不定我就能幫你。」

  曹震沉吟了好一會,終於搖搖頭說:「目前還不能告訴你。我做這件事,也不是光為了我自己出氣;一家人都有好處。」

  「一家人都有好處?」

  「對了,一家人都有好處。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多說了洩漏風聲,讓她有了防備,事情就壞了。」

  錦兒猶在思索,但見遠處紗燈兩盞、冉冉而來;知道是芹官來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來的不但是芹官與興兒,還有春雨,另外兩個老婆子,拎著食盒,跟在後頭。

  「怎麼,你也來了!」

  「特為來陪你的。」春雨答說,「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錯。」

  「多謝、多謝!」錦兒笑容滿面地,「多謝你們倆。」

  芹官笑而不答,走過去跟曹震招呼;錦兒與春雨便將杯盤配菜鋪排開來,卻只擺了兩副杯筷。曹震見了便說:「這又不是在太太那裡;沒有那麼多規矩!坐下來一塊兒喝酒。」

  「待一會兒!」錦兒已與春雨取得默契,兩人要在一處談談,便老實說道:「好些日子不見,先讓我們姊妹倆親熱、親熱。」

  說著,替他們兄弟斟好了酒,與春雨遠遠地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語。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為我去打聽是非。」春雨皺著眉說:「還有芹官,聽說出了這麼一場風波,急得晚上都睡不著覺;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見這種不能提、不能問的事,你說,心裡有多彆扭,多窩囊!」

  「是啊!大家心裡都是這麼一種味道。」錦兒停了下來;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春雨也是遲疑了一會才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震二爺是怎麼想來的;會弄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這件事,大家想來想去想不通。」

  錦兒黯然無語;抑鬱的眼色中,彷佛有無限的難言之隱。春雨看在眼裡,不由得大吃一驚。

  「怎麼?」她異常吃力地問:「莫非有甚麼說法?」

  「還要甚麼說法?看也看得出來了。」

  「這一說,竟是──」春雨驀然意會,不宜再問;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咽了回去。

  但有句話卻不能不問;而且不算忌諱,可以問得,「震二爺呢?」她說,「這樣子僵著總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為此來的,想弄弄清楚,他心裡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弄清楚了沒有呢?」

  「但願我是弄錯了──」錦兒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顯然的,情勢不好;春雨裝作不解地:「我不懂你的話。」

  「只怕要鬧得不可開交,說不定馬家跟曹家會打一場官司。」

  春雨大驚失色;卻也大惑不解,「幹嘛打官司?」她說:「怎麼會鬧得要打官司!不會吧?」

  「你倒說,甚麼事會鬧得娘家告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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