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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芹官笑而不答,走過去跟曹震招呼;錦兒與春雨便將杯盤配菜鋪排開來,卻只擺了兩副杯筷。曹震見了便說:「這又不是在太太那裏;沒有那麼多規矩!坐下來一塊兒喝酒。」

  「待一會兒!」錦兒已與春雨取得默契,兩人要在一處談談,便老實說道:「好些日子不見,先讓我們姊妹倆親熱、親熱。」

  說著,替他們兄弟斟好了酒,與春雨遠遠地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語。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為我去打聽是非。」春雨皺著眉說:「還有芹官,聽說出了這麼一場風波,急得晚上都睡不著覺;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見這種不能提、不能問的事,你說,心裏有多彆扭,多窩囊!」

  「是啊!大家心裏都是這麼一種味道。」錦兒停了下來;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春雨也是遲疑了一會才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震二爺是怎麼想來的;會弄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這件事,大家想來想去想不通。」

  錦兒黯然無語;抑鬱的眼色中,彷彿有無限的難言之隱。春雨看在眼裏,不由得大吃一驚。

  「怎麼?」她異常吃力地問:「莫非有甚麼說法?」

  「還要甚麼說法?看也看得出來了。」

  「這一說,竟是——」春雨驀然意會,不宜再問;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嚥了回去。

  但有句話卻不能不問;而且不算忌諱,可以問得,「震二爺呢?」她說,「這樣子僵著總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為此來的,想弄弄清楚,他心裏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弄清楚了沒有呢?」

  「但願我是弄錯了——」錦兒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顯然的,情勢不好;春雨裝作不解地:「我不懂你的話。」

  「只怕要鬧得不可開交,說不定馬家跟曹家會打一場官司。」

  春雨大驚失色;卻也大惑不解,「幹嘛打官司?」她說:「怎麼會鬧得要打官司!不會吧?」

  「你倒說,甚麼事會鬧得娘家告婆家?」

  點這一句,話倒比較容易懂,但卻更為驚憂。春雨心想:親家變冤家而打司,常是因為媳婦在婆家被凌虐自盡而起。對震二奶奶來說,凌虐自然談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證據,讓震二奶奶見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這得有非常明白的證據,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裏?轉到這個念頭,春雨不但深為關切,而且深為好奇,有著一揭底蘊的渴想;然而這又是「不宜多問」的一句話。

  靈機一動,將話倒過來變成套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無憑無據,震二爺不能那麼胡來;震二奶奶也不能那麼容易欺侮。」

  「這就是我沒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錦兒苦悶多時,不由得就跟春雨深談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樣證據;而且看樣子,彷彿挺有把握似地。」

  「怎麼叫挺有把握?」由於看錦兒並不諱言;春雨便落得問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這樣的證據。」

  「對了!就是這意思。」

  春雨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這種證據,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這句話提醒了錦兒,「你這句話說在節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裏在想,已打算不往來了;又從那裏去捉姦捉雙?曹震說不定會設下一個圈套,讓震二奶奶去鑽,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談到這裏,只見興兒來喚錦兒;原來門上剛送進來一封信,是曹頫的家信,託驛差代遞;驛差照例交給江寧驛站轉送。

  像這些信本來第二天再送亦無不可;驛丞為了討好,特地派人入夜送來。這樣就必得有個大大的賞封不可;外賬房此時沒有人,曹震於是關照錦兒入內去取四兩銀子,打發來人。

  等錦兒帶著興兒入內去辦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進屋去取了燭台出來,剔亮了好讓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拆開來信中有信,封面上寫著「棠兒開讀」,純然是「家書」;又有一份抄件;一分硃批的奏摺。自然先看奏摺。

  奏摺是一通:「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進單。」一共四樣:一是「匾對單條字綾壹百副。」硃批:「用不著的東西,再不必進。」二是「箋紙肆百張。」硃批:「也用不了如許之多,再少進些。」三是「湖筆四百枝」。硃批:「筆用得好。」四是「錦扇壹百把。」硃批:「此種徒費事、朕甚嫌;再不必進。」

  「總算還有一樣好的。」曹震舒了口氣,將進貢單隨手交給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東巡撫塞楞額的原奏及硃批。原奏是針對杭州等三處織造而發,說運送龍衣,經過長清縣等處,於「勘合」規定的伕馬以外,另向驛站多方苛擾,要加伕馬;要程儀;自雇長行的騾子,折價格外提等等。

  硃批是大加申斥,說屢降諭旨,不許欽差官員及人役,騷擾驛遞;而三處織造,猶復如前苛擾,殊為可惡。

  接下來嘉獎塞楞額,說他「毫不瞻徇,據實參奏,深知朕心,實為可嘉。」命交部議敘。並以塞楞額為例,告誡大臣:「若皆能如此,則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營私。」

  最後便是追究責任,說在山東「如此需索,其他經過地方,自必亦有類似情事,該督撫何以不據實奏聞?著該部一一察議具奏。」至於「織造差員,現在京師,著內務府,吏部將塞楞額所參各項,澈查定擬具奏。」

  看完這份抄件,曹震心裏已是七上八下;因為雖說「杭州等處」,彷彿這回闖禍的不是江寧與蘇州,而在長清等處多索伕馬,卻正是曹震這回到山東,額外加予驛站的負擔,怕脫不得干係。

  因此急急又看曹頫的信,說是杭州織造孫文成所派押運龍衣的一名七品筆帖式,已由內務府慎刑司看管嚴審;他亦被內務府請了去問過話,雖有平郡王託尚之孝加以照應,態度上很客氣;但天威不測,還不知有何處分?杭州織造孫文成,年邁力衰,「早失聖眷」撤差恐將不免。因此,鄭重告誡曹震,務必諸事謹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於他的歸期,本已定在中秋節後,現在因為有塞楞額一參,牽連到三處織造;須等到高斌到京,查問明白,方能結案。本來照這種情形,他可以上摺奏請准予先回任;又怕恰好觸怒皇帝,「商之親友,咸以靜候為宜」。倘或重陽前後能夠結案,歲暮猶可團聚;否則就只好在京度歲,開春解凍,方能南歸。

  看到須候高斌至京,才能結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說一句:「在長清多索伕馬,是為曹震回江寧之用。」縱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著該員明白回話」;容他解釋,便也有許多麻煩。

  於是他搖搖頭,將信交了給芹官去看,轉眼看錦兒已去而復歸,便將信中之信交了給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沒有?把四老爺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還沒有睡;你告訴她:四老爺在京裏有公事,也許不能回來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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