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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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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一上來就讓震二奶奶識破機關,自是振振有詞。不過不要緊,還有證據。 「太太別聽一面之詞;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乾不淨,莫不我自己弄個屎盆子往頭上扣?風言風語也不是一天了;這回我是打聽得清清楚楚,他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說這一趟,」曹震喘口氣提高了聲音說:「趁我上山東,明目張膽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飯來,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個半時辰;過了兩天,又是一待一下午。從那天她到太太這裏來告了季姨娘的狀,隆官才絕跡不來。太太,你想,這是怎麼回事,還不明白嗎?」 馬夫人聽得楞住了;心想:這可沒有法子了!只有讓他們夫婦當面對質。於是轉臉問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榮堂——曹震棋差一著,便是不曾當著她發作;雖挾雷霆之勢,卻未當頭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閃轉騰挪的餘地,便能從容招架,乘隙反擊。此刻臨時布置的兩路「哨探」,都有報告;等馬夫人派丫頭來請時,已想好了說詞,不慌不忙地到了馬夫人那裏,進門便先告狀:「二爺揪著錦兒的頭髮,狠狠揍了一頓;誣賴錦兒,說得好難聽的話,我也學不上來,如今錦兒找繩子上吊,又要絞頭髮當姑子,鬧翻了天在那裏!」 一聽這話,馬夫人自然不悅;當即沉下臉來責備曹震:「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怎麼能動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氣急敗壞地分辯,「錦兒跟她是一夥;處處迴護著她,其情著實可惡。」 「你這話說得好笑,錦兒不迴護她,還能迴護你嗎?」馬夫人又問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勸勸錦兒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勸她,怕二爺說我作賊心虛,得在太太這兒等著『打官司』,只好請秋月去勸她。」 有秋月在,馬夫人放心了;接著便將曹震指控她的話說了一遍,問她是怎麼回事? 「不錯!隆官一回來了一個多時辰;一回也待了很久。頭一回是開八月半送禮的單子;今年年節因為老太太的喪事不送禮;去年八月半的單子,可又遍找不著,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開,對了兩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爺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說,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態;只見他「嘿,嘿」連聲,知道他的伎倆儘於此了,因而又提高了聲音說:「再一回是對賬。隆官今年經手領的款子,一共五筆;總數差了一千二百兩沒有著落;我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讓外賬房送了賬簿來一筆一筆對,到底對出來了。太太,你猜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猜得到?你說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們這位二爺,從隆官那裏挪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讓他報在正賬裏面。隆官忘了這回事;數目自然就不對了。」 這一下搞得曹震狼狽不堪——事實上是有這回事:隆官又何嘗會忘了報這筆賬?不過早向震二奶奶洩了底細;此時卻好用來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經手的款子,事後每一筆都報了的,何用這時候來算總帳?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惱羞成怒了。」 這句話說到曹震心裏,就像剝了他的瘡疤;一時衝動,忍不住要用對付錦兒的辦法來對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覺,這一動上手,官司就輸到底了,而一口氣不出,這隻手縮不回來;萬般無奈,只好拿自己出氣。 「我渾蛋!我窩囊廢!」曹震一面罵,一面打;左右開弓刷了自己幾個嘴巴。 丫頭們都不敢笑,馬夫人也覺得其情難堪,但震二奶奶卻覺得這是個說話的機會,「你也不用這樣子!」她平靜地說:「我當這個家,裏裏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著夥想致我於死地。」她轉臉向馬夫人說道:「如今我說請太太自己來當,別讓我再為難。不過,這一回,又栽贓,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爺回來了,請太太跟四老爺商量一個章程,另外找人來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將來是怎麼個死法?」 聽得這一說,馬夫人一顆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結了外人,設圈套來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這一念之間,她便用開導的語氣對曹震說:「你別聽人挑撥,沒事找事;鬧出笑話來,你自己也沒有甚麼面子。四老爺不在家,外頭都靠你;如果你這裏先就生是非,只怕禍事不遠。通聲,你不能不顧大局!」 以此相責,令人氣結;曹震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頹然低頭。這時,在窗外已待了一會的秋月,方始走進來;卻甚麼話也不便說,只是表示關切而已。 「錦兒怎麼了?」馬夫人問。 聽得這一聲,曹震才發現秋月,只聽她說:「也就是哭一陣,訴訴委屈;莫非真的就絞了頭髮當姑子去?」說著,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內疚於心,突然有種衝動;站起來說:「我走了。」 「慢著!」馬夫人問:「你上那兒去?」 「我回去。」 「你別又跟錦兒去打飢荒。」 「不會。」曹震答說:「太太真當我是不懂好歹的人?」 「唉!」馬夫人嘆口氣;心裏有千言萬語,卻是那句話也不便說。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雙膝跪倒,還擠出幾滴急淚,「我這個家可真是不能當了。不然,將來還不知道死法呢!」 「起來,起來!」馬夫人嘆口氣,「咱們乾脆回旗吧;讓四老爺在這兒當差。」 *** 錦兒的眼淚是住了;眼腫未消,原本是一雙杏眼,也更顯得傷心。 「好了!」曹震掀簾而入,衝著錦兒作了個揖,「我不對!我替你陪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說完,一掀簾子,倒又走了。 讓他這一陣旋風似地捲過,人影都沒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錦兒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來,先要思索他這句話的意思。說將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這辦得到嗎?辦不到,他又何必信口開河?不過,他能這樣認錯陪不是,總算他還知道好歹。這一轉念間,倒又覺得曹震可憐。 正這樣癡癡迷迷地想著,聽得震二奶奶的聲音;錦兒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對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地。 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只為有那「扶正」一句話,自己彷彿便處在與震二奶奶敵對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話也許有人聽見,會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為計。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經進房門了;皺著眉,直奔錦兒,拉著她的手,先看她頭上。 「差點讓他把頭髮都揪下來。」錦兒一陣委屈,不由得又淌熱淚,「下那麼重的手,一點情分都不顧。」 「對我還不是一樣!他簡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沒有好日子過;莫非以為我娘家人都死絕了?」 「都是那個臭娘們!」錦兒罵道,「出那種餿主急。」 她罵的是賽觀音;震二奶奶卻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賊難防。」她說,「我倒得好好留點兒神。還有,」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你看,夏雲怎麼樣?不會替她當狗頭軍師吧?」 「不會!夏雲不是那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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