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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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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端來一面盆井水;水中坐著一把瓷壺,裏面是杭菊花泡的涼茶。賽觀音先喝茶,後洗臉;然後坐定了,輕揮蒲扇,與敬明閒談。 「你在這裏幾年了?」 「兩年多。」 「知客師太是你的師父?」 「不是。」敬明答說,「是我師叔。」 「我不太懂。」賽觀音指著她的頭髮說:「你們庵裏也可以帶髮修行?」 「帶髮修行是有,不過我不是。」 「那麼——」 「喔,你說我的頭髮?我還沒有受戒。」 甚麼叫受戒,賽觀音不太明白,也不想再問;倒是帶髮修行的是些甚麼人,她卻很想知道。 「你說有帶髮修行的,我沒有看見;看見的都是像你這樣的小師太。」 「帶髮修行都在裏面不出來的。」 「喔,裏面?」賽觀音微感意外,「裏頭還有屋子?」 敬明笑了,似乎笑她的話沒有道理;她說:「裏面的屋子還深得很呢!」 賽觀音還想多知道一些,但無垢一進來便打斷了。她似乎根本未將賽觀音當作初次識面的客人看待,進門便卸去僧袍,內穿一件葫蘆領的對襟綢褂子,背上汗溼了一大塊;她毫不避忌地對客更衣,只是背對著賽觀音而已。 「又累又餓又渴。」無垢轉過身來,一面扣小褂紐扣;一面說道:「我真擔心,明天正日人多,不知道我一個人頂得下來頂不下來?」 「莫非沒有人幫忙?」 「幫忙的人在裏面,場面上只有我一個;有忙也幫不上。」說到這裏,有個老婆子端著托盤進門;後面還有個穿僧袍而留頭髮,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著食盒,無垢便說:「我還沒有吃飯;你要不要找補一頓?」 「不!我吃得很飽。」 「那麼喝點酒;吃著玩。」 無垢不由分說,叫再添碗筷來;自己去抱出一個尺許高的大瓷罐,裏面泡的是藥酒。 「這是曹家抄來的一個宮方,拿好酒泡的;調經活血,養顏潤肺,喝久了,受益無窮。」 「你自己喝吧,我酒量不好。」 「不好就是會喝。這酒的好處是,酒性讓藥性一沖沖淡了,多喝點兒也不要緊。來,來,咱們一面喝,一面談。」 賽觀音便不再推辭,坐下來看飯菜是一碗冬菇燴髮菜;一碟涼拌鞭筍;一碟素鵝;一碗羅漢齋,另外一大碗酸辣湯,細白麵的銀絲捲與帶綠色的荷葉粥。心想飲食如此講究,做出家人也不壞。 這時無垢又去裝了一碟椒鹽松仁、一碟燻青豆來下酒;賽觀音不由得感嘆地說:「你倒真會享清福。」 「出家人四大皆空,日子最難打發;總要想個甚麼法兒,這麼長的日子,才消磨得掉。」無垢急轉直下地問起賽觀音的境況:「聽季姨娘的口氣,你們當家的,彷彿不在織造衙門了?」 「早就不在那裏了!」 「現在呢?在那裏恭喜?」 賽觀音沉吟了一下,決定儘可能說實話;因為說假話、裝門面,是件很累人的事,大熱天何苦? 「甚麼恭喜?沒出息!成天混在賭場裏。」 「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不過,『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你何不勸勸你們當家的,早早收心歇手?」 「也要勸得醒才行!一到賭場時辰八字都忘了,非輸得兩手空空才肯回家。」賽觀音又說,「他跟我也不知道罰過多少回咒:再不賭了!那是沒有錢的話;一有了錢,倒像凳子上長了刺,坐都坐不住,忙著要到賭場去送光了回來?」 「既然常常輸,錢從那裏來?」 「還不是——,」賽觀音頓了一下說:「靠我一雙手。」 「你這雙手,一看就是雙巧手。」無垢順勢拉過賽觀音的右手來細看。 手很白,皮膚很薄;膚下筋脈,隱隱可見,不過骨肉停勻,仍是很漂亮的一雙手。捏一捏不算太軟,又看到戴著一枚銀頂針,無垢便猜到幾分了。 「張五嫂,你做得一手好針線?」 「好也談不上,不過倒總是有人拿活計上門。」 無垢默不作聲,拈了兩粒燻青豆,慢慢咀嚼了好一會才開口。 「張五嫂,我替你可惜!一針一針來的幾個錢,讓你的當家的到賭場裏去送掉。」她再一次抓著賽觀音的手,輕柔地從手腕上撫摸下來,「照你的這雙手,戴一隻銀絞絲鐲子真正委屈;連我都心疼!」 這句話說到了賽觀音的心裏;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無法向任何人去訴說的委屈,一旦為人說破,那種搔著癢處的感覺,既痛快,亦痛苦。 「唉!」賽觀音嘆口氣,眼圈都紅了;低頭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絹,卻無覓處。 「你別難過。」無垢起身去取了一塊簇新的熟羅手絹,遞到她手裏,「我來替你想法子!」她又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誰教咱們有緣呢!」 賽觀音拭著眼默不作聲;心裏在想,這是個機會,不過要應付得好。最要緊的是別性急;性急打聽不到要緊的事。 「張五嫂,我剛才說過,我一看你就歡喜。將心比心,人家一定也是這樣;你的人緣一定很好。」 「也就是靠一點人緣,不然早就餓死了。」 「胡說!憑你的人才,應該過極舒服的日子。這且不去說它;我剛才已經打定一個主意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的忙?」 「這——,」賽觀音問:「你的事,我有甚麼可以幫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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