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七〇


  於是一切照常,就像根本沒有那回事似地。不多幾天,震二奶奶得了痢疾,病中肝火極旺;阿招因為做錯了一件事,惴惴然地唯恐震二奶奶看她不順眼,借題發揮,所以格外巴結,震二奶奶替換褻衣,都是她不嫌污穢,親自料理。晚上在震二奶奶床前打地鋪,一聞響動,立即驚醒。所以震二奶奶一半感動,一半籠絡,病一好就說,要將阿招收作乾女兒;然後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

  「原來還有這段內幕。」夏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秋月遲疑了一下,方始開口:「我索性跟你說了吧!這件事以前只有兩個人知道;現在可是加了一個了。」

  「加的一個是我,一共三個。你放心,始終只有三個。不過,那兩個除你以外,還有一個是誰?」

  「你倒猜一猜。」

  「錦兒?」

  「不錯。」

  「那麼,」夏雲好奇心大起,很起勁地問:「你總問過錦兒,到底有沒有那回事?」

  「我沒有問。」

  夏雲大失所望,不由得就說:「你為甚麼不問?」

  「不問的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這話在夏雲恰有同感,「是啊!」她說,「我現在心裡嘀咕的就是這個;只怕季姨娘闖出禍來,把我都拖累在裡面。秋月,我可真得請你當軍師了。」

  「你要問我甚麼?」秋月答說,「你既勸過季姨娘;自己又謹慎。如果季姨娘自己不小心,鬧出是非來,與你何干?當然也就談不到拖累。」

  「我說的拖累不是這個意思。我既然在她那裡,鬧出事來,我不能不管;要管如何管法,那時候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這倒也是實話。」秋月沉吟著。

  「我在想,這件事先要弄清楚,是真是假。如果是謠言,我得好好兒跟季姨娘說一說。倘或真有其事──」夏雲將雙手一攤,「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怎麼叫『不知道該怎麼辦?』事不關己,只勸季姨娘多吃飯,少說話,更別管閒事,就盡到了你的責任。除此以外,還能有甚麼第二個辦法?」

  夏雲不作聲,心裡在默默盤算。那神情顯得有些詭秘,因而使秋月懷疑不安了。

  夏雲確是另有打算,本不願透露,禁不住秋月一再催逼,也就無法守住方寸間的一點私衷了。

  「我在想,」她用一種很平靜,很從容的語氣說:「人跟人要和睦相處的法子很多,但不一定每一種法子,每一個都合用。有的是吃軟不吃硬,從此客氣,拿面子拘著,不好意思發作;有的是吃硬不吃軟,你凶過他的頭,他反倒服你了。最怕是軟硬兩不吃,那就除了躲開他,再無別法!」

  「你在說甚麼呀?」秋月不由得皺眉,「沒來由發這麼一陣議論。」

  「話不說不明,你要我說;我就得說透澈一點兒。說不透澈,你誤會我的意思就不好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從那裡去誤會?」

  「你別急,慢慢兒你就明白了。季姨娘大致吃硬不吃軟,比較好對付;不過硬要硬得有道理,她才會服,一味硬壓,就泥人也有個土性;何況季姨娘又是小氣沒見識的人。」

  秋月聽出點意味來了,「你是說震二奶奶把季姨娘壓得太狠了,是不是?」她問。

  「對了!這麼下去,遲早會大吵一場。」夏雲答說,「當然,我一定會從中勸解。不過做和事佬的人,總也要有個可以立足之處;不然,誰來聽你的?」

  「你的意思是,震二奶奶應該給你一點面子,好讓你在季姨娘面前能說得響?」

  「不完全是這個意思。」夏雲想了一下說,「是要震二奶奶稍為收斂一點兒,我才容易說話。」

  「你預備怎麼說?」

  「我預備跟季姨娘說,震二奶奶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只要能替她做當家人的難處想一想,她自然也會客客氣氣待你。如果震二奶奶確是如此,季姨娘自然就會聽我勸;就算有時候我硬壓一壓,她也肯委屈。倘或季姨娘是做到了;震二奶奶舊是一張始終瞧不起人的臉。那時候,我還能說甚麼?」

  秋月深深點頭,「原來你是這麼一番意思,不能說沒有道理。」她接下來又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震二奶奶也不知為甚麼,打心眼裡就瞧不起季姨娘。對別人,震二奶奶既吃軟,也吃硬,只要在分寸上;唯獨對季姨娘,倒只怕真的是軟硬兩不吃。」

  「你到底說到我心裡來了!」夏雲極其欣慰地,「這樣,我的話就好說了。秋月,如果是這麼一個局面,既不能兩下不見面,又不能彼此不交口,你說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秋月搖搖頭,「我想除了疏通以外,不會有別的法子。」

  「我倒有一個。這個法子專治軟硬兩不吃!」夏雲一面說,一面展露了詭秘的微笑。

  夏雲肚子裡大有丘壑,是從曹老太太去世以後,才逐漸為秋月所知的。夏雲剛挑進來時,只有十二歲,雖生得一臉聰明相,但這些見識手腕,卻是從到了萱榮堂以後,耳濡目染,逐漸領悟而得;其中自以獲自震二奶奶的啟示居多。不過,秋月卻怎麼樣也不能相信,夏雲會有制服震二奶奶的手段。

  她還怕自己沒有弄得清楚,特意問一句:「你說你的專治軟硬兩不吃;意思是專治震二奶奶?」

  「我不敢這麼說。不過,我能讓震二奶奶比較好說話。」

  「那也就是治她的法子。你說吧,是甚麼?」

  「拿住她的短處,不就行了嗎?」

  「虧你說!」秋月不覺失笑,「你也要拿得住她的短處才行;再說,是不是拿住了她的短處,就一定能讓她買帳,也還成疑問。」

  「只要拿住了,一定能讓她買帳;就怕拿不住。」

  說到這裡,秋月驀然意會,頓時臉色大變,「夏雲,」她的神情是少見的驚惶,「你瘋了!怎麼轉到這個念頭?我看你不想活了。」

  夏雲大為沮喪。談得相當投機;不過最後還是南轅北轍。不過,想想也難怪;任何一個謹慎的人,都會覺得她的念頭只有瘋子才有。

  而這一點也正是夏雲所不能承認的,她鼓起勇氣來說:「這個法子做起來不容易,是真的;若說根本做不成,或者做成了沒有用,這話我可不信。」

  「唉!妹子,妹子!」秋月歎口氣:「你還是執迷不悟!你有沒有想過,你懷著這個念頭,就等於想造反。只要稍為動一動,還能逃出人家的掌心?那時候治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就悔之已晚了。」

  話是好話,但不免說得過分了些;夏雲很不服氣,只是歧見如此之深,她實在也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

  秋月卻覺得事態嚴重,非開導得她死心塌地拋了這個念頭不可;所以繼續又說:「做這件事,也就像造反一樣,斷斷乎不是一個人做得起來;你總要找幫手,找誰?季姨娘?」

  「怎麼能找她做幫手?那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不結了!你還能找誰做幫手?」

  問到這一句,夏雲喉頭真是癢得難受;「找你」二字,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秋月卻已瞧出來了;「你是打算找我,是不是?」她緊接著說:「我沒有那麼大膽子;就有那個膽子,也是枉然。」

  「怎麼呢?」

  「幫不上你的忙,光有膽子有甚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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