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六〇


  夏雲只記著「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俗語;從容不迫地說:「你沒有見過,今天讓你開開眼。」夏雲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嚕蘇!」接著又打官腔:「咆哮轅門,該當何罪,你知道吧?」

  「好傢伙!」芹官搖搖頭,幹了兩杯荔枝酒。

  夏雲向秋月舉一舉杯,抿了一口;溫柔地說:「該你了。」

  「我知道。」秋月徐徐念道:「淡泊自甘,飯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斃。」說完,引杯入口。

  夏雲和冬雪都沒有聽懂她念的那句詩;只聽出來有個「芹」,一數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卻知道她念的是白香山的詩;連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誦了兩遍,恍然大悟,這是她借喻明志,寧願丫角終老,便是「淡泊」;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盡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領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動而且感激;隨即舉杯說道:「略表敬意!」說著一仰脖子,將杯酒喝得點滴無餘。

  「該冬雪了。」夏雲說:「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經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念道:「滿園春色,一枝紅杏出牆來。」

  「小鬼頭春心動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說:「這是取巧,不過不能說『滿園春色』不是一句成語,無奈又是個作法自斃的;你為甚麼不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那就該令官喝酒。如今沒有說的了,令出如山;你請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為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割去「關不住」三字,再倒一下,便是現成的一個好酒令;不道經芹官一批,無一是處,還鬧了個「作法自斃」,喝了門杯,不由得又羞又氣。

  最氣人的是甚麼「小鬼頭春心動也」;當時便提控訴:「令官你聽見沒有?他罵我『小鬼』。」

  夏雲唯恐天下不亂,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想一想問道:「你只告他罵你『小鬼』?」

  「還有甚麼──」冬雪嘟著嘴考慮了一會說:「算了!」

  「好,一款罪名罰一杯。」夏雲向芹官說道:「還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罰。公平不公平?」

  芹官猶自不服,秋月便說:「你就罰一杯吧。」

  芹官聽她的話,喝完了酒,念了四個字:「與子同夢,」偷眼看秋月的臉色一變,便故作不覺,從從容容地念完:「粥香餳白杏花天。」然後又說:「該令官喝兩杯。」

  夏雲一愣,抬眼問道:「為甚麼?」

  「你數,『粥』字該你;『杏』字又該你,不是兩杯?」說著,抓了一撮鹽杏仁放在她面前,「拿這下酒,慢慢喝。」

  夏雲怎樣也不甘心,反為芹官捉弄;攢眉閉口,將「粥香餳白杏花天」默念了兩遍,突然間喜上眉梢。

  「請問,粥在那裡?」

  「不煮得有鴨粥嗎?」

  「不錯,不過不在席面上」夏雲又說:「『席面上』三個字,可是你自己說的。」

  芹官啞口無言;秋月便說:「好,咱們這就是立下個例子了,不在席面上的不算。」

  「還有,」夏雲再問,「杏花在那裡?就有,能吃嗎?」

  「那能這麼說。扣住一個杏仁的杏字就行了。」

  「這就是蠻不講理了。杏花跟杏仁差著好幾千里地呢。」

  芹官被堵得氣結,想一想反駁:「那麼剛才冬雪說紅杏,怎麼又算呢?」

  「紅杏不一定是指杏花;杏兒熟透了,也有帶紅顏色的。有杏兒就有杏仁;不帶出花字來,就不算犯令。你這兩個字全無著落,罰酒一杯!」

  「真好一張利口。」芹官苦著臉喝酒;三個人都在匿笑。

  「這一圈令行下來,就數你的話多;最後還是你罰酒。如今第二圈開頭,我說一個,你一定又不服。」夏雲看著芹官說,「你信不信。」

  「你甭想用個金鐘罩把我罩住。」芹官笑道,「若是不合道理,我當然要說話;你得教我心服口服,就像秋月剛才說的那個令一樣。」

  「我可沒有那麼好的才情。」夏雲行令:「飯袋酒囊,借問酒家何處有?」

  「這一用『酒』字就寬了。」芹官無異議,秋月卻開了口,「規矩應該從嚴才好!不然,要誰喝誰就得喝,太方便了。」

  「四個字的成語,可以顛倒著說的很多;你如果覺得不能顛倒,非說『酒囊飯袋』不可,那就你喝一杯,芹官喝一杯。」

  「橫豎要我喝,我喝兩杯就是。」芹官說道:「朝幹夕惕尚且可以寫做夕惕朝幹;酒囊飯袋,為甚麼不能念成飯袋酒囊?我喝。」說完,又連幹兩杯。

  「這回倒大方!」冬雪嫣然一笑,「反正不是你喝,就是秋月喝;樂得大方。」

  弦外餘音幽渺,秋月裝作不解,管自己念道:「天上人間,杏花春雨江南。」

  「蘊藉之至!」芹官在桌上拍了一下,是擊節稱賞的意味,「不過上面一句倒是顛倒來用的好:人間天上,杏花春雨江南!意思更圓滿,音節亦好得多。」

  「慢點,好雖好,不能用。杏花不能算杏仁。」令官從寬處置:「秋月,你改一句。」

  秋月卻不願改,因為天上人間,表面看來是形容江南;而她卻著重在『春雨』上,是答覆芹官所挑逗的『與子同夢』,提出忠告;有春雨相伴,更是福氣,切莫得福不知。

  因此,她舉杯說道:「算了,我罰一杯吧。」

  這就該冬雪了;夏雲用了「酒」字,使她很興奮,因為就如秋月所說,酒字甚寬,要芹官喝酒很容易。此時不假思索地便念:「酒色財氣──」

  「糟糕!」夏雲便笑,「又該芹官喝酒了。」

  「你別高興!」芹官答說:「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財氣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該冬雪自己罰酒。」

  夏雪無法駁他;秋月不作聲,表示同意他的說法。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會,還是把原來的句子念了出來:「酒債尋常行處有。」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說,「色財氣三字全無著落。不通,罰酒!」

  令官無話可說;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飛揚變成黯然無語,心有不忍,當即說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對了!」這下提醒了夏雲,「剛才我就勸秋月改;這是有例可援的。」

  冬雪受了鼓勵,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會,忽現笑容,很從容地說:「我改上句:酒囊飯袋;酒債尋常行處有。通不通?」

  「通極!既然到處問那裡有酒家;自然到處欠下酒債。不過,」芹官環視著問:「酒囊飯袋算不算犯重呢?」

  「不犯重!」冬雪指著夏雲振振有詞地說:「她是飯袋酒囊;我是酒囊飯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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