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五九


  「那就是了。除非震二奶奶,再沒有別人配使。」話一出口,秋月發覺大有語病;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配;只是老太太格外寵我而已。你可別跟人去說。」

  「甚麼事別跟人去說。」門外突然應聲,隨即出現了夏雲;她也只是信口接了一句,並不想細問,只說:「粥差不多了。還湊付了四個碟子,勉強像個吃宵夜的樣子。請吧!」

  秋月心怨夏雲不懂事;這一來,芹官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回去了?正想開口,只見芹官欣然起身,「好極了!」他說,「悶了一下午,到底找著樂子了。」

  到得起坐間一看,不知道夏雲那裡去弄來的熏魚、茶腿、椒鹽杏仁、蝦米拌芹菜四個碟子,綠白黃紅,四色俱備,逗人食欲。

  「這可得來點兒酒了!」芹官拈了兩粒杏仁,拋入口中;咀嚼得好香似地。

  「酒?」夏雲答說:「那可難了!」

  「你忘了嗎?」冬雪立即提醒她說,「那天不找出來一壇荔枝酒?」

  「對了,對了!」夏雲很高興地,「我倒忘了。」

  於是冬雪去捧來一個青花瓷壇,封口系著紅布;罎子上另有一條紅紙,寫著「百粵荔枝酒」五字,紙墨黝舊,看去藏之多年了。

  「我都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壇酒。」秋月說道:「也不知道壞了沒有?」

  「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芹官親自動手,解開繩子,掀去紅布,壇口另外用數層油紙封住,依舊完好,便有把握可以確定酒不會壞。

  果然,用錫制的酒提子,汲起來一看,其色微黃,毫無渣滓。嘗一口,又甜又香,卻不大有酒味。

  「淡得很!」芹官說道:「大家都能喝。來、來,坐下。」

  看他興高采烈,秋月實在不忍多說甚麼;聽憑夏雲去取了一套素瓷套杯,按各人酒量,將最大的一個給了芹官;其次給冬雪;又次給秋月;自己用了最小的一個。

  「坐吧!」芹官對秋月說,「這回你不會嫌擠著你了;各霸一方。」

  秋月笑一笑,在芹官對面坐了下來;夏雲跟冬雪相對,一個在芹官下首,一個在芹官上首。

  「就這麼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說道:「咱們得想個賭酒的法子。」

  「別鬧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兒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不要緊!你們就算替我補慶生日好了。」

  「這個題目好!」夏雲很起勁地向秋月陳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熱鬧三天;今年因為老太太不在了,連碗面都吃不上。其實,老太太如果會從棺材裡開口,一定這麼說:『你們就讓芹官樂一樂嘛!我瞧著也高興。』咱們今天這麼一點不費事地替芹官補慶生日,也為的是孝順老太太,絕不能算過分。」

  秋月不語,意思是許可了;芹官卻大為驚奇,「咦!」他說,「夏雲是多早晚學得這麼會說話了?」

  「她本來就是一張利口。」秋月答說,「不過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說而已。」

  夏雲似遺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又說:「不過這樣子到底太簡陋了!想想看,還有甚麼可以待客的東西?」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裡送來的,兩小壇揚州醬菜。」冬雪答說:「再說是甜點心。」

  「就是醬菜好!」芹官連連點頭,「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別的了。」

  於是冬雪去取醬菜;夏雲卻已想到了個賭酒的花樣,「那回請朱師爺,說行了一個酒令;聽碧文講給我聽,怪有趣的。」她興致盎然地,「咱們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好啊!」芹官問道:「你們說,行個甚麼酒令?」

  「不能太難,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沒意思;太難了,搜索枯腸,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說:「你就照這個意思去想吧!」

  這當然是顧及冬、夏二人的緣故;芹官深以為然。曹家的丫頭,大多識字,卻不是從認字號開始;課本是「千家詩」及王魚洋輯錄的三卷「唐賢三昧集」,循聲問字,輾轉相授,所以識字的丫頭,都有幾十首詩念熟在肚裡。芹官要想個酒令,少不得從這上頭去著眼。

  及至冬雪將一盤醉蟹、一盤什錦醬菜取了來,芹官已經想停當了,「你坐下來!」他說,「咱們現在要行個酒令,先說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俗語也行;接下來念一句詩,五七言不拘,或者詞也可以。不過意思得連貫;還有,上下兩句之中,一定得有個文字合著席面上能吃的東西。按著字面數過去,合著字面的喝門杯;下一個接令。」

  秋月當然一聽就懂;夏雲須細想一會才能明白;冬雪卻猶茫然,便即說道:「芹官,請你舉個例看。」

  「好!」芹官隨口念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鱖魚肥。」

  「啊!一說就明白了。這個酒令容易。」冬雪又問:「行酒令是不是要個令官?」

  「對!你說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我做令官可還不夠格。」冬雪吐一吐舌頭笑一笑;稚態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做令官的好處多著呢!」她說,「我勸你做。」

  「不!我不會做。」

  「我來做!」夏雲自薦;心裡打著借令官的權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夏雲想了一下問道:「是不是酒令大似軍令;令官的話不准駁回?」

  「有道理當然不能駁。」芹官已經從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蠻不講理可不行。」

  「我做令官當然要講道理。只要你不是無理取鬧就行了。」夏雲凝神思索了一會,咳嗽一聲說道:「聽令!」

  「神氣得很!」芹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准胡鬧!再胡鬧罰酒!」夏雲便念:「蝦兵蟹將,曼衍魚龍百戲陳。」

  「有這麼一句詩嗎?」芹官懷疑。

  「一定有的,你不能問出處。」秋月說公道話,「這不會是夏雲杜撰的。」

  芹官心想不錯,要夏雲杜撰,也不見得能做這麼一句詩,便點點頭承認,「意思倒很渾成。不過,」他笑道,「作法自斃,該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魚,冬雪得喝兩杯。」

  這一下,夏雲如夢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個字中,有蝦、有蟹、有魚,從自己數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對喝。

  不過她的機變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過招呼;接著說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從下一個數起,秋月喝一杯;你喝兩杯。」

  「那裡有這個規矩?沒有見過!」芹官大聲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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