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 |
五八 | |
|
|
「是啊!」冬雪也說,「多早晚芹官做了官,拿俸祿銀子買了錫箔化給老太太;那就不知道老太太會笑成甚麼樣子?」 「聽見沒有?」秋月趁機規勸,「你如果不肯好好念書,怎麼對得起老太太!」 「我何嘗沒有好好念書。不過,念好了書也不一定能做官。」 「怎麼呢?」冬雪問說。 「想做官要會做八股文章。那玩意是天底下最無聊的東西。我寧願不做官,也不會去學做八股。」 「那麼,我倒請問,」秋月問說,「你不做官做甚麼?」 這話將芹官問住了;想了半天說:「我做人!」 夏雲、冬雪都笑了;秋月也笑,卻是冷笑,「你當做人容易?」她說,「做人第一就要能自立;不然,讓別人瞧不起,想做人也做不起來。」 芹官不作聲;夏雲怕話太重了,芹官臉上掛不住,便打著岔問:「咱們弄點兒點心來吃。怎麼樣?」 「有甚麼好吃的?」芹官正中下懷;他說:「今晚上跟太太一塊兒吃,沒有吃飽;到了震二奶奶那裡,本來可以好好找補一頓,那知道震二奶奶為震二爺嘔氣,害得我食不下嚥。這會兒倒是有點兒餓了。」 「你想吃甚麼?」夏雲問說:「有江米百果糕,最能搪饑。」 「也不致于餓成那個樣子。」芹官笑道,「實在是吃著好玩,最好喝一碗粥。」 「我想起來了。」冬雪突然說道:「我跟朱媽要了個鴨架子,本來想明天熬湯喝的;不如拿來煮鴨粥。」 「深獲我心。」芹官大為贊成,「老太太在日,最愛鴨粥;回頭煮好了,先盛一碗上供。」 三個人說話,一句接一句,密不通風,不容秋月插嘴阻攔;臨了請出曹老太太來,孝思不匱,更無法反對。但有句話,她卻不能不說。 「等這碗鴨粥到嘴,只怕三更天都過了。」 這句話提醒了芹官,向夏雲匆匆說道:「你馬上叫人到我那裡去說一聲兒,我在這裡。不然她們會滿處找我。」夏雲答應著去了:冬雪也去幫著煮鴨粥;秋月便說:「你可以寬坐了!」 「不!我還挨著你坐。」 「你可別胡來!」秋月眼觀鼻、鼻觀心地說:「當著老太太在這裡。」 「老太太也不會攔著我跟你親近。」 話越說越露骨,秋月心想:只有躲開他之一法。但剛站起身來,就讓芹官拉住了。 「你別走!」他說,「我就因為一個人無聊,才特意來看你們的;你們都走了,撇下我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於心何忍?」 這一說,秋月的心也軟了,「你規規矩矩坐著,別說那些瘋瘋癲癲的話,我就不走。」她又建議:「要不你去看我的稿子。」 「不!我拿回家細看。」 「那就好好兒說說話。」秋月問道:「春雨甚麼時候回來?」 「總得明天下午。」 「她不過才回去了一天,你就覺得無聊了;可見你少不得春雨。」 「這話我不能不承認。」芹官接下來說:「她大概也知道我少不得她,有時候不免、不免想挾制我。我很擔心──」他咽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下去。 「挾制」的字樣,已很嚴重;又說甚麼「擔心」,使得秋月更不能釋懷,當下問道:「你耽甚麼心?」 「我是個不受挾制的人;她如果連這點都弄不明白,我擔心遲早會跟她鬧翻。」 「如果是那樣,你就對不起老太太了。」 「那也不能怪我。」 「當然,春雨也要改一改。」秋月問道:「她是怎麼挾制你?」 於是芹官便談起春雨跟錦兒借拜盒的事,只為他無意中一句話,春雨便認為他對她毫不關心;明知他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就不理他。這便是「可惡的挾制」。 「後來呢?」秋月問說。 「後來,」芹官略顯得意地說,「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理她。」 「那不是扯直?你不能為這些小事,生春雨的氣;除非──」秋月突然頓住;但終於還是說出來:「除非你討厭她了!」 「我討厭她甚麼?」 「那要問你自己。」 「我想不出來,只覺得,」芹官皺著眉細細去想他對春雨的感覺;好一會才吃力地說:「好像不如以前那樣體貼了。」 秋月一時好奇心起,立即問道:「以前是怎樣體貼;現在是怎麼樣不如以前?」 「譬如說晚上,」芹官突然警覺,與春雨共枕繾綣之情,何足為第三者道;而況這第三者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便笑笑又說:「你不懂!」 床笫之事,在她確是似懂非懂;但芹官所指的是甚麼,她豈能不懂?於是本來「思無邪」的秋月,突然之間,心猿意馬,想到了她不敢想,並自認為不該想的種種形像。一面自己羞了自己,一面又害怕芹官會看透她的心境,益發血脈賁張,燒得滿臉發紅、胸頭一股無名的煩躁,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好熱!」她這樣自語似地說;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解開領鈕,使勁將衣領往兩旁扯開。 這一扯,讓芹官眼前一亮;秋月頸項上掛著一條黃澄澄的金鏈子──當然是用來系兜肚的。 「你倒闊氣!」芹官信口說道:「據我所知,系胸衣使金鏈子的,你是第二個。」 聽得這一說,秋月才知道自己失態了,急忙將領口掩攏,「這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說,你不愛戴首飾,給你你也不要,不太委屈了自己?這樣吧,給你一條只有你自己瞧得見的金鏈子。本來穿孝不應該使金的,我想一則是老太太賞的,二則也沒有人瞧見。不想,」她用好笑的笑容來掩飾羞窘,「居然讓你瞧見了。」 「那是眼福不淺。」芹官笑道,「讓我細瞧一瞧行不行?」 「不行!」秋月的心境比較平靜,一面扣鈕子;一面問道:「說我是第二個;還有一個是誰?」 「你倒猜一猜!」 「是──」秋月偏著頭思索;很快地起想一個人,「必是震二奶奶。」 「對了!」 「這我都不知道;你倒知道!是聽誰說的?」 芹官是看到的,有一回也是夏天,無意中窺見震二奶奶在換衣服;金鏈子系著一個猩紅繡花綢子的兜肚。不過,秋月老實,只當他是聽人所說,自然就不必說破實情;隨口答說:「聽春雨說的。」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