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五七


  「一個人摸黑就來了?也不帶個人!摔著了怎麼辦?」

  聽得是責備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夏雲比較機警,怕秋月數落芹官,有人在場,他臉上會掛不住;便起身說道:「給老太太燒的銀錠快完了,折錫箔去吧!」

  冬雪會意,附和著說:「對了!趁早折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請便、請便!」

  等她們倆一走,秋月隨即便開抽斗,取出一本詩稿說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兒來還我。」

  「明兒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後天。」

  「好吧!就是後天。」秋月站在門口,是等著送他的模樣。

  「現沏的一碗茶,我還沒有喝呢!」

  「好吧!」秋月無奈,「喝了茶就走。」

  「你別攆我!」芹官央求著,「好姊姊,咱們說說話。」

  秋月微微歎口氣坐了下來,等他開口;芹官卻又不說話了,伸手一摸茶碗,趕緊縮回了手。

  「怎麼?」秋月問道:「手燙著了?」

  「手倒沒有燙著;茶還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便坐過去,將茶几上的蓋碗揭了蓋子,低著頭吹散熱汽;腦後露出一截脖子,發根長著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過一些「雜書」,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處子,才有這樣的茸毛,不由得益增愛慕之心。

  「行了!」

  實在是溫涼可口了,芹官卻摸一摸茶碗,故意說道:「不行!還是太燙,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給我吧!」

  一連三個「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煩意亂,竟不知如何應付。當曹老太太在日,頗有自知之明,對孩子溺愛過分;所以常常囑咐秋月:「我是叫沒法子,芹官要甚麼,一想到老太爺就留下他這裡一棵根苖;又是遺腹,就怎麼樣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你們跟我不同;不能都依著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語、行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開導。當時認為理所當然;有時自覺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愛,就偶而委屈些,亦自不妨。心裡那種歉疚的感覺,立刻就能消失。

  就像此時這碗茶,倘在一年半載以前,替他吹涼,已是遷就了;吹涼了說不涼,一定給他個釘子碰:「愛喝不喝,隨便你!」是這樣的話,他又何致於涎著臉要喝她的殘茶?

  由此可見,真是客氣不得!不然得寸進尺,還不知道會有甚麼希奇古怪的花樣。秋月心裡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說一句:「你真會磨人!」還是把自己的茶給了他。

  「謝謝。」

  秋月接著他的尾音,很快地說:「別再叫好姊姊了。」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當我是瞎恭維,聽著討厭,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維,還是──」她本想說「還是真心覺得我好?」話到口邊,才發覺這個說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

  芹官當然要追問:「還是甚麼?」他說,「你一向說話爽朗,怎麼也弄成吞吞吐吐,不乾脆的樣子?」

  「你別問了。說我不乾脆,就算不乾脆。」秋月又說,「時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難得來一趟,咱們聊聊。」

  「沒有甚麼好聊。」秋月想到了一個擺脫糾纏的法子,「我得幫她們折錫箔去了。」

  「我也去。」芹官毫不遲疑地說。

  這可是沒法子了。不過,有夏雲冬雪在一起,自己不會有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便也就由他了。

  於是,出了秋月的臥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靈的堂屋。靠壁擺一張方桌,夏雲、冬雪倆對坐著在折「銀錠」;靈前一對綠色的素燭點得明晃晃地;夏雲對光而坐,錫箔反光,照得她臉上格外亮。

  芹官放下茶杯,先在靈前磕了頭;起身問道:「我能幫甚麼忙?」

  「甚麼忙也不必幫。」秋月答說,「你只安安靜靜坐一回,就請回去吧!」

  「好!我就安安靜靜坐一會。」說著,芹官拖一張凳子過來;由於對壁的那面,地位最寬,自然而然地就挨著秋月一起坐了。

  秋月是在芹官磕頭時,便作了暗示,別跟芹官多說話;所以夏雲、冬雪都默無一言,看樣子是專心一致地幹活──用錫箔折成的「銀錠」,分為空心、實心兩種;三個人都是快手,一張錫箔到了她們手裡,三折兩迭,再吹一口氣,立刻就成了饅頭大的一枚大銀錠。

  芹官看得有興,也要動手來折。

  「你別動!折錫箔要洗了手來。」秋月又說:「折完了還得洗手;別麻煩了吧!」

  「為老太太的事,麻煩點兒算甚麼!」

  居然是這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秋月又無可奈何了。夏雲與冬雪相視一笑;站起身來說:「我替你打水去。」

  打了水洗了手,芹官學著折銀錠;但不是散了,就是不合規矩,秋月忍不住說道:「醜死了;你看你折的!」

  「別說它醜!」夏雲接口說道:「老太太收到,真要當寶貝,還捨不得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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