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五三


  因此,她翻然變計,問一句:「你不怕一聊聊得晚了。」

  「怕甚麼?」

  「那好!」錦兒關照跟來的小丫頭:「你先回去,跟二奶奶說,我一時不得回去。再告訴楊媽等門;二爺還沒有回來呢!」

  「怎麼?」春雨問道:「不說太太有話交代震二爺,怎麼還不回來?」

  「回來過了。嘔了一場氣,又走了。」

  「怎麼回事?」

  春雨這一問,錦兒才發覺多說了一句話;她不願透露實情,就得編個理由來應付。

  想一想理由現成,「還不是為了二爺好賭。」她說,「欠了一身的賭帳,還不許人問。」

  「唉!」春雨歎口氣,「震二爺娶了震二奶奶,真是得福不知。」

  錦兒不以為然,但亦不能明說;只好保持沉默。

  「二爺待你怎麼樣?」這也是一句不易回答的話;而且也不知道春雨何以會問這話?抬眼看她是很關切的神情,越覺不解。

  「說啊!這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

  「我有甚麼不好意思說?」錦兒瞅著她似笑非笑地說,「我只不知道你想我告訴你甚麼?」

  皮裡陽秋的話,使得春雨臉一紅,「我亦不過聊閑天。」她問:「你想到那裡去了?」

  「我,」錦兒低聲說道:「我只當你要拿我們二爺跟芹官作個比較呢?」

  春雨越發臉紅,怨氣說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

  看她有惱羞成怒的模樣,錦兒急忙握住她的手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幹嘛認真?」

  「不是我認真;是你的話可氣。」

  「好了,好了!看你,」錦兒笑道,「氣得這個樣子。」她正一正顏色又說,「跟你說實話,二爺待我還不錯。不過,他亦多半只能擱在心裡。」

  「為甚麼?是為了震二奶奶?」

  「你何必說出來?剛才我不答你那句話,你就明白了。」

  「那一句話?」春雨旋即想到,隨又說道:「我的意思,震二爺虧得有震二奶奶管著,不然還不知道會弄成甚麼樣子。一個人有人管,也是福氣。」

  「你這話,倒像挺新鮮似地。」錦兒又笑著低問,「芹官管你不管?」

  「他不管我;不過有個人管我。」

  「誰?」

  春雨不答,錦兒也想到了;指的是秋月。很想問一問秋月是怎麼管她。但很難措詞。

  於是,她旁敲側擊地說:「照這麼說,你也是有福氣的囉?」

  「自然!我福氣還大得很呢?」

  「那就說給我聽聽,讓我也高興高興。」

  春雨聽出來了,錦兒說的也是反話;她突然警覺,震二奶奶原來對秋月不滿,如今情形不同了。倘或錦兒把她的話告訴了震二奶奶,說不定就有是非;因此,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了。

  正談到這裡,聽得門外足音;春雨與錦兒都住口不語,門外的腳步聲,亦愈清晰,證實了她們最初的感覺,是男子的步伐,當然是芹官。

  等他一露面,春雨便問:「怎麼睡睡又起來了?」

  「帳子裡有蚊子,還不止一個。」芹官向錦兒問道:「你是甚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錦兒答說:「春雨跟我借個拜盒,我特為替她送了來。」

  「喔,」芹官便問春雨:「借拜盒幹嘛?咱們自己不是有兩三個?」

  春雨有點生氣,很想頂他一句;話到口邊,驀地裡省悟,便改了和緩的口氣答說:「咱們的拜盒,不能上鎖?我得找個有鎖的拜盒。」

  儘管她的態度改變得快,卻仍瞞不過錦兒;便知趣地起身說道:「不早了,我該走了。」

  「怎麼?」芹官笑道:「早知道我一來你就要走;倒不如不來,免得殺風景。」

  「那裡,本就該走了。你看,都快三更天了,」說著,錦兒匆匆起身:「明兒見!」

  春雨送走了錦兒,回來便埋怨芹官:「我不跟你說過,我得找個有鎖的拜盒?」

  芹官楞了一下,定神細想,果然有這回事。春雨有個表姊出閣,嫁的是個暴發戶;春雨與她的嬸母、嫂子全要去喝喜酒,要借幾樣插戴,妝點門面。春雨頗有幾件首飾,得找個拜盒裝了去。尋常拜盒,只有搭扣,不夠謹密;唯獨錦兒有個拜盒,可以加鎖,特意借了來用。這件事他記得春雨跟他說過的。

  「我一時記不得了。」芹官看她臉色不悅,便又笑道,「這也不是甚麼大事,值得生氣嗎?」

  「哼!」春雨冷笑,「你全不把我的事擱在心上,我又那裡敢生氣!當著錦兒我都把氣忍下去了,這會又何必跟你生氣?」

  「當著錦兒?」芹官詫異,「你剛才就生了一回氣了,那來這麼大的氣?」

  一聽這話,春雨就不但生氣,直是大怒!為了芹官問一句「借拜盒幹嘛?」春雨惱他記性不好,細細說過的話,竟會忘得一乾二淨;但不願發作,是怕傳出讓人笑話──都道芹官讓春雨收服了,百依百順,好得不得了;其實都是騙人的話!芹官根本就不問春雨的事;說芹官如何體貼馴順,無非春雨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而已!

  如今聽他的話,不但證明他對她漠不關心,絲毫不能體會她的苦心深意,而且隱隱然在責她愛使小性子!這幾年一片心血全在他身上,到頭來落得這麼一個結果,真是把心寒透了!

  轉念到此,眼眶一陣發熱卻不願在芹官面前掉淚:一掉淚即是示弱,為芹官留下了一個話柄,以後再想收服他,便不容易。因此,掉頭就走;一進了後房,還怕芹官跟了進來,「蓬」地一聲,將房門帶上。

  在芹官看,這竟是絕裾而去,不覺大怒,很想破門而入,問個清楚;轉念一想,鬧了起來,就占上風,又有甚麼意思?何況,也未見得能占上風。

  這一洩氣,自是心灰意懶,一個人回到臥房,倒想如有些人所說的,丫頭們一生悶氣就「上床睡覺」;無奈帳子裡有蚊子,就只好在燈下枯坐了。

  那面春雨一個人淌了幾滴眼淚,又靜坐了一會,心境漸漸平和;自然就會不放心芹官,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於是悄悄移步,推開芹官的房門一看,只見他坐著發楞。

  這也不算意外,帳子裡有蚊子,他自然不會睡;這樣一想,不覺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開珍珠羅的帳門,從裡往外搧了一陣,估量不會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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