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五四


  「我不困。」

  是在賭氣。春雨心想;此時不宜跟他辯理,也不必固勸,只說一句:「那就再坐一會,或者看看書。」

  一面說,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驅蚊的艾繩快燒完了,又續上一根。心裡尋思,得找個題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記起一件事來了。

  「啊!有震二奶奶送來的荔枝!」

  說著,匆匆而去,不一會小丫頭端來一冰盤的荔枝。春雨跟在後面,手裡是一隻空碟子,一把銀叉;就坐在芹官書桌橫頭,剝好一碟荔枝,連銀叉擺在芹官面前。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擱在那裡!」芹官看都不看;一雙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春雨又有些氣了;但隨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一面剝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動靜;看他的書好久都不翻一頁,便知看書不過是為了便於不理她;心裡是在生悶氣。

  「你也別說人家;自己的氣還不是好大?」

  芹官仍然置若罔聞;而且似無意,實有意的將手邊的荔枝,作勢推開。

  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裡尋思,一定要逗得他開了口,僵局才能打開;便冷冷地說一句:「你那一頁書該翻過去了。」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麼這麼煩人!」他「啪」的一聲,將書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腳交錯著往前猛踢;黑忽忽一物,從他頸上飛過來,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盤中,是一隻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記億;這雙拖鞋,芹官上腳還不到半個月。

  【九】

  江南富貴人家子弟,歇夏喜著輕便柔滑的軟緞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繡花,花樣上就看得出雅俗精緻。芹官是十一歲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許著繡花拖鞋,但防著古老的「四老爺」會斥之為輕薄浮華,所選花樣無非「五福捧壽」之類,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爺不在家,咱們變個花樣。」芹官跟春雨一商議,「要別致,又得有意味,你看甚麼花樣好?」

  「夏天無非荷花之類。」春雨答說。

  「荷花下面躲一對鴛鴦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會臉紅;我還怕人笑話呢!」

  「我跟你說著玩的!你想想,那種花樣有多俗氣,你肯繡,我也著不出去。」芹官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了!用銀灰色的面子,繡一枝杏花。」接著念了兩句陸放翁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春雨聽懂了,也很高興;不過,「光是一枝杏花,單擺浮擱地不好看。」她說,「得配上一點兒甚麼?」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說再繡上一束碧綠的芹菜?」春雨躊躇,「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說:「你是怕人笑話?不會的。『芹』字固然明瞭;『杏花』暗藏著『春雨』,在這裡只有兩個人懂,一個已經進京了;一個不會說破,更不會笑你。」

  「那兩個?」

  「一個是秋月。」芹官答說,「還有一個我不說,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許會管;不過有話應付,只是有一點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兩顆櫻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說,「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過了;咱們照『老家子』的規矩,還是要穿素的。說真個的,用軟緞已經不大對了;何能再『紅了櫻桃』?」

  「嗯、嗯,說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陣,興致勃勃地說:「好!繡出來一定好看!」

  繡出來,果然素雅別致。花當然是「欲霽鳩亂鳴;將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會是出牆的紅杏;綠葉與青芹顏色犯重,但葉淺芹深,再綴上不深不淺的幾顆小小青杏,越顯得層次分明,加上銀色的底子,最宜襯托綠白兩色,繡成細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頭送到皮匠那裡配底,一一叮囑:「別弄髒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選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錢。」

  芹官也是一樣,新拖鞋剛取回來時,持在手中把玩,愛不忍釋,說是「真捨不得穿!」擱了兩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腳。

  * * *

  曾幾何時,「捨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愛惜!鞋無所知,人卻難堪;春雨一時心灰念懶,只覺雙腳發軟,一步都走不動。好久,才強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帳門;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離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覺醒來,氣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說幾句話,怕有別人在,臉上抹不下來。因而垂腳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聲響,打算著春雨聞聲而至,陪個笑臉,和好如初。

  那知只見小丫頭進來伺候,打臉水、鋪床;好半天都不見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氣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怎麼早就走了!」芹官頓覺惘然若失,「總有話留下來吧?」

  「是交代阿圓。」

  「阿圓呢?」

  「到小廚房端點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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