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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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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念惱人。幸而有秋月的詩稿在;先還視而不見,視線在稿本上,心思卻飄忽不定。好久,總算秋月所寫的字,能在他心裏發生意義了,也發生趣味了。 詩幾乎都是絕句,極少律詩,更無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語淺而意深;看得出蘊蓄著許多感慨,有的明顯,就像追憶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詩,字裏行間洋溢著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隱微,驟看不知所謂,細讀才能體會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懷著極深的隱憂,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沒有一種力量能夠維繫曹家上下,分崩離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題,叫做「巧婦」,共是四首五絕,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無米」;意思一層深一層,第三首說:「巧婦」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諒解她的為難;最後一首說,雖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卻相信家人都未挨餓。 看完這四首詩,芹官震動了。這明明是寫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賦性剛強有決斷,愛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卻沒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於秋月的形容,他是絕不肯相信的。 突然間,聽得房門輕輕推開的聲音;芹官從枕上轉臉望出去,是夏雲躡手躡腳走了進來,便即問道:「你還沒有睡。」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夏雲身子一抖,連連以手拍胸,「嚇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芹官一翻身坐起來;順手將秋月的詩稿往枕下一塞,然後掀帳下床,看著惺忪倦眼的夏雲說:「你大概睡過一覺了?」 「是啊!一覺睡醒,想起秋月的話,說要是半夜裏醒了,到你屋子裏來把燈熄了。那知道你還沒睡!甚麼書看得這麼起勁?」 「一本小說。」芹官看夏雲穿著緊身竹布小褂子,圓鼓鼓的雙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著說,「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甚麼?」夏雲自己用手捏著雪白的手臂,彷彿很滿意似地。 「你不冷?」芹官指著衣櫥說,「你找件秋月的夾襖披上。咱們坐下來聊聊。」 「快天亮了;你還沒有睡過呢!」夏雲搖著手說,「不行!」說完,撮起嘴唇去吹燈。 「慢點!」芹官找個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來喝。」 「茶一定涼了。」 「不要緊。」 聽這麼說,夏雲便去倒了一碗茶,遞到芹官手中;他趁勢拉住她的手不放。 「幹嘛?」 「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 「胡說八道,我嘴上那裏有胭脂?從老太太一去世,就沒有碰過這些東西。再說,抹了胭脂上床睡覺,給誰看呀?」 「怎麼沒有!你真是孤陋寡聞。」 「真的有?」夏雲睜大雙眼,顯得很好奇似地,「莫非,莫非春雨上床還抹胭脂?」 「偶爾有之。」 夏雲怔怔地望著,彷彿不甚相信;好久才說了句:「她是怎麼想來的?」 「這我可不知道了。」 「他抹胭脂是為了給你看。」 「你想呢!」 「我問的簡直是廢話。」夏雲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給你看,不給你看,莫非是給她的那條吧兒狗看?」說著,格格地笑起來。 聽她這話,芹官心中一動,故意問道:「你說,給誰看?」 「誰也沒有。」夏雲又說:「我是這麼說說的;世界上那裏有上床還抹胭脂的?」 破曉時分,萬籟俱寂,所以夏雲的笑聲,格外顯得響亮;連她自己都察覺到了,吐一吐舌頭,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的模樣,將心旌搖蕩的芹官鎮懾住了。 「上床去睡!」 那威嚴的語氣,使得芹官不自覺地服從;等他上了床,她乾淨俐落地替他掖好帳門,「噗」地一聲,吹滅了燈,但見曙色隱透窗紗,芹官這時才覺得倦了。 ▼第十章 「那也算不了甚麼。」聽秋月講完昨夜的一切;馬夫人很寬大地說,「從老太太走了,難得見他有笑臉,能讓他樂一樂,說真的,老太太也會高興。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兒一早季姨娘來跟我說;她的那個丫頭,老跟她頂嘴;跟棠官也合不來,想要夏雲。妳看怎麼樣?」 秋月大為詫異。第一、頂碧文缺的那個丫頭荷香,脾氣好,怎說她會跟季姨娘頂嘴;其次,季姨娘何以會想到夏雲?以夏雲精明而帶點潑辣的性情,她駕馭得了嗎? 心裏這樣在想,口中不覺流露:「夏雲莫非不會跟她頂嘴?」 「我也這麼跟她說,夏雲能幹是能幹,不過脾氣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說過:『夏雲只有在我這裏,才不敢調皮。』你道季姨娘怎麼說?你想都想不到;她說:『果然能幹,就是脾氣不好,我也服她。』」 「啊!這一說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實;覺得她無用,故意說荷香跟她頂嘴。」 「這也是有的。」馬夫人深深點頭,「我也聽出來一點意思,她想要個像碧文那樣,能幫她的人。夏雲也是咱們家頂兒尖兒的人物;只怕她不願意到季姨娘那裏去。你倒先問問她看。」 「是!」秋月隨即又問:「震二奶奶怎麼說?」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說:『老太太屋子裏人,我做不了主。』讓她問我。」 「那麼,太太到底怎麼答應她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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