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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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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說道:「咱們得想個賭酒的法子。」 「別鬧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兒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不要緊!你們就算替我補慶生日好了。」 「這個題目好!」夏雲很起勁地向秋月陳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熱鬧三天;今年因為老太太不在了,連碗麵都吃不上。其實,老太太如果會從棺材裏開口,一定這麼說:『你們就讓芹官樂一樂嘛!我瞧著也高興。』咱們今天這麼一點不費事地替芹官補慶生日,也為的是孝順老太太,絕不能算過分。」 秋月不語,意思是許可了;芹官卻大為驚奇,「咦!」他說,「夏雲是多早晚學得這麼會說話了?」 「她本來就是一張利口。」秋月答說,「不過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說而已。」 夏雲似遺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又說:「不過這樣子到底太簡陋了!想想看,還有甚麼可以待客的東西?」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裏送來的,兩小罈揚州醬菜。」冬雪答說:「再說是甜點心。」 「就是醬菜好!」芹官連連點頭,「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別的了。」 於是冬雪去取醬菜;夏雲卻已想到了個賭酒的花樣,「那回請朱師爺,說行了一個酒令;聽碧文講給我聽,怪有趣的。」她興致盎然地,「咱們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好啊!」芹官問道:「你們說,行個甚麼酒令?」 「不能太難,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沒意思;太難了,搜索枯腸,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說:「你就照這個意思去想吧!」 這當然是顧及冬、夏二人的緣故;芹官深以為然。曹家的丫頭,大多識字,卻不是從認字號開始;課本是「千家詩」及王魚洋輯錄的三卷「唐賢三昧集」,循聲問字,輾轉相授,所以識字的丫頭,都有幾十首詩唸熟在肚裏。芹官要想個酒令,少不得從這上頭去著眼。 及至冬雪將一盤醉蟹、一盤什錦醬菜取了來,芹官已經想停當了,「你坐下來!」他說,「咱們現在要行個酒令,先說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俗語也行;接下來唸一句詩,五七言不拘,或者詞也可以。不過意思得連貫;還有,上下兩句之中,一定得有個文字合著席面上能吃的東西。按著字面數過去,合著字面的喝門杯;下一個接令。」 秋月當然一聽就懂;夏雲須細想一會才能明白;冬雪卻猶茫然,便即說道:「芹官,請你舉個例看。」 「好!」芹官隨口唸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鱖魚肥。」 「啊!一說就明白了。這個酒令容易。」冬雪又問:「行酒令是不是要個令官?」 「對!你說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我做令官可還不夠格。」冬雪吐一吐舌頭笑一笑;稚態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做令官的好處多著呢!」她說,「我勸你做。」 「不!我不會做。」 「我來做!」夏雲自薦;心裏打著借令官的權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夏雲想了一下問道:「是不是酒令大似軍令;令官的話不准駁回?」 「有道理當然不能駁。」芹官已經從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蠻不講理可不行。」 「我做令官當然要講道理。只要你不是無理取鬧就行了。」夏雲凝神思索了一會,咳嗽一聲說道:「聽令!」 「神氣得很!」芹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准胡鬧!再胡鬧罰酒!」夏雲便唸:「蝦兵蟹將,曼衍魚龍百戲陳。」 「有這麼一句詩嗎?」芹官懷疑。 「一定有的,你不能問出處。」秋月說公道話,「這不會是夏雲杜撰的。」 芹官心想不錯,要夏雲杜撰,也不見得能做這麼一句詩,便點點頭承認,「意思倒很渾成。不過,」他笑道,「作法自斃,該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魚,冬雪得喝兩杯。」 這一下,夏雲如夢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個字中,有蝦、有蟹、有魚,從自己數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對喝。 不過她的機變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過招呼;接著說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從下一個數起,秋月喝一杯;你喝兩杯。」 「那裏有這個規矩?沒有見過!」芹官大聲抗議。 夏雲只記著「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俗語;從容不迫地說:「你沒有見過,今天讓你開開眼。」夏雲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嚕囌!」接著又打官腔:「咆哮轅門,該當何罪,你知道吧?」 「好傢伙!」芹官搖搖頭,乾了兩杯荔枝酒。 夏雲向秋月舉一舉杯,抿了一口;溫柔地說:「該你了。」 「我知道。」秋月徐徐唸道:「淡泊自甘,飯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斃。」說完,引杯入口。 夏雲和冬雪都沒有聽懂她唸的那句詩;只聽出來有個「芹」,一數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卻知道她唸的是白香山的詩;連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誦了兩遍,恍然大悟,這是她借喻明志,寧願丫角終老,便是「淡泊」;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盡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領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動而且感激;隨即舉杯說道:「略表敬意!」說著一仰脖子,將杯酒喝得點滴無餘。 「該冬雪了。」夏雲說:「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經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唸道:「滿園春色,一枝紅杏出牆來。」 「小鬼頭春心動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說:「這是取巧,不過不能說『滿園春色』不是一句成語,無奈又是個作法自斃的;你為甚麼不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那就該令官喝酒。如今沒有說的了,令出如山;你請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為將「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割去「關不住」三字,再倒一下,便是現成的一個好酒令;不道經芹官一批,無一是處,還鬧了個「作法自斃」,喝了門杯,不由得又羞又氣。 最氣人的是甚麼「小鬼頭春心動也」;當時便提控訴:「令官你聽見沒有?他罵我『小鬼』。」 夏雲唯恐天下不亂,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想一想問道:「你只告他罵你『小鬼』?」 「還有甚麼——」冬雪嘟著嘴考慮了一會說:「算了!」 「好,一款罪名罰一杯。」夏雲向芹官說道:「還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罰。公平不公平?」 芹官猶自不服,秋月便說:「你就罰一杯吧。」 芹官聽她的話,喝完了酒,唸了四個字:「與子同夢,」偷眼看秋月的臉色一變,便故作不覺,從從容容地唸完:「粥香餳白杏花天。」然後又說:「該令官喝兩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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