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四一


  「不但讓你喝,還要賀你。」芹官舉杯說道:「『庶人無罪,懷璧其罪』,恭喜你擺脫了一個負擔!」

  秋月倏然動容,投以感激的一瞥;因為怕震二奶奶聽見,不願多說,只一仰脖子乾了酒,表示充分領受芹官的好意。

  「你最近做詩沒有?」芹官問說,「能不能把你的『窗課』讓我瞧瞧?」

  「別說傻話了!那裏有甚麼『窗課』?」

  「就算沒有『窗課』,偶爾感觸,總不免託諸吟詠。」芹官又說,「照我看,你的感觸一定很多。」

  秋月默然。她不知道應該承認,還是否認。

  「不過,我在想,你的感觸,大概不願人家知道。」

  「既然你明白這一點,何必還要問我要詩看?」

  芹官原是套她的話;一看套出來了,不由得得意地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感觸;一定有詩。能不能讓我拜讀?」

  「唷,唷!甚麼『拜讀』!你簡直教我坐不住了。」

  「好!不說『拜讀』;讓我看看你的詩有進境了沒有?」

  秋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人家是前倨後恭;你正好相反。」她說,「反正不管你怎麼說,我不能給你看。『七字唱』,沒有甚麼好看的。」

  「你別客氣!」芹官央求著,「好姐姐,你讓我看!」

  「不行!」秋月斷然拒絕。

  「事無不可對人言。你不讓我看,一定是見不得人的話。」芹官自言自語地,「當然,不是甚麼問心有愧的事;我是說,你的感觸,無非悲秋思春。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

  這一說秋月氣急了。她的矢志不嫁,確是為了報答曹老太太,願意伺候她一輩子;原以為這位老太太耳聰目明,極其健旺,縱不能建百歲牌坊,起碼也要活到八十多歲,不想壽限不過七十。

  曹老太太是去世了,秋月願以丫角終老的打算卻未改變;她知道老主母身後唯一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便是芹官的將來。既然受了「託孤」的「顧命」重任,索性將終身伺候曹老太太的本心,移諸於終身照料芹官,亦仍然是報答了老主母。此心皎然,可質天日;不道芹官竟懷疑她悲秋思春,等於不信她對曹老太太的赤膽忠心。春花秋月,等閒虛度;犧牲了青春年少,換來的是這樣的誣妄,豈不令人寒心?

  其實芹官何嘗不是衷心感服她的苦心?說這話原是一種激將法;此時看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容顏慘淡,盈盈欲淚,是傷心欲絕模樣的,才悚然心驚,深怕已經闖了大禍。

  「好姐姐,好姐姐,我是故意激你的;你別想岔了心思。好,好,我告饒了,也不敢跟你要詩看了。」

  聽這一說,秋月意解;但也不能完全釋然。平心靜氣地想,他的懷疑實在也不算出乎情理;卻不知她是別有不願為人所知的感觸。如果要明心跡,除卻拿詩給看以外,更無別法。

  「也難怪你這樣說。像我這樣,除了悲秋之類的感觸,還有甚麼話是不便跟人說的?不過,你要是看了我的詩,你就會知道你的想法錯了。」秋月接下來又說:「我可以把我的稿子給你看,不過,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行,行!別說兩件;兩百件我也答應。」

  「你別說得那麼容易,我這兩件事,在你的脾氣,只怕不容易做到。」

  「你別管,你先說給我聽。」芹官答說,「我如果做不到,一定老實跟你說;那時候你給不給我詩稿看,是你的事。」

  「好吧!我就說,第一,只准你一個人看,而且不能讓人知道,你看過我的詩稿;當然也不能抄下來。」

  「行!這我辦得到。第二?」

  「第二,」秋月想了一下說:「你看過了就丟開了,別往深處去想。」

  「這,」芹官面有難色,「我怕管不住我的心。」

  秋月也覺得這個條件不免強人所難,沉吟了一會說:「你管不住你的心,管不管得你的口?」

  「這倒管得住。」

  「那好!你看了我的詩,只擱在心裏好了;千萬別說出去。」

  「絕不說。」芹官有些明白了,「一說就是是非。是不是?」

  「對了!你明白這一層,我倒可以放心了。」秋月往裏看了一下,「你請進去吧!太太已經吃完在漱口了。」

  「那麼,」芹官站起來說,「詩稿呢?」

  「你急甚麼?我答應你了,自然會送給你。」

  芹官滿意地點點頭;等一進小堂屋,震二奶奶衝著他問:「你跟秋月在談些甚麼?挺起勁的。」

  「談做詩。」話一出口,芹官覺得不妥,便加一句話作為掩飾,「她要跟我學作詩。」

  「哼!」馬夫人不知就裏,好笑地說,「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只怕你跟秋月學做詩還差不多。」

  這話在震二奶奶卻是新聞,「原來秋月會做詩;而且還像做得挺好的?」她問:「太太怎麼知道?」

  「我聽老太太說的。」

  這就更是新聞了,曹老太太知道秋月會做詩,不足為奇;奇的是,怎麼知道秋月做的詩,比芹官還好?

  馬夫人看出震二奶奶的心思,補充著說:「老太太聽秋月唸過她的詩;說秋月的詩聽得懂,意思很深,是有靈性的。」

  「這就像白香山的詩一樣,」芹官怕震二奶奶聽不明,進一步作了解釋,「所謂『老嫗都解』;語淺而意深。」

  「我懂了!」震二奶奶又說,「幾時倒要讓秋月唸兩首聽聽。」

  「我那裏會做詩?」秋月趕進來聲明,「是老太太;太太誇獎我。」說著,向芹官看了一眼。

  「別談這些文謅謅的玩意了。」馬夫人起身說道:「你們都來,商量商量正事。」

  芹官不知所謂「正事」是甚麼?跟到馬夫人起坐的那間屋子,只嚷口渴;秋月便去替他倒了茶來,又替馬夫人與震二奶奶的蓋碗中續水;震二奶奶很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你別替我張羅!來,坐這兒。」

  秋月仍照老規矩,不坐震二奶奶旁邊的椅子,自己端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靜聽馬夫人說話。

  「我看老太太留下來的戒指很多——」

  「這沒有我的事!」芹官搶著說道;同時站起身來,「娘,我先回去行不行?」

  馬夫人想一想說:「也好,你回去吧!」

  這時秋月亦趕緊起身,走到廊上幫著招呼丫頭打燈籠送芹官。風大,蠟燭點兩回都吹熄了;一明一滅之間,芹官握住了秋月的手,手心上有汗。秋月有種異樣的感覺,心神一蕩,隨即奪回了手,同時微微瞪了芹官一眼,彷彿責備淘氣似地。

  「你送我回去好不好?順便去取你的詩稿。」

  「太太在這兒要談正事,我怎麼能走。」秋月又說,「你別急,我總替你送去就是。」

  「可別忘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