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三九


  「其實何用太福晉操心,我自己就會作主。當然,有她作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實又問,「還說些甚麼?」

  「問起老太太臨終以前的光景,傷心了好半天;我說老太太福壽全歸,說走就走,一點痛苦都沒有。她才住了眼淚。又問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閉?我自然說,沒有這話。」

  「對了!」朱實急忙問道:「我也聽見過這話,一直想問你;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怎麼沒有!」碧文答說,「我親眼目睹的。當時震二奶奶便說: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著眼淚說:老太太儘管放心好了。誰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樣。誰知道眼睛就是不閉,後來是太太說了,老太太把芹官托給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說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來起誓,一定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當時拿剪子絞了一大綹的頭髮。」

  「這是幹甚麼?」朱實詫異地。

  「絞了頭髮,不就成了姑子了嗎?意思是她這一生不嫁,專為照料芹官。」碧文又說:「老太太在日,她就說過,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絞頭髮就是要表明,說話算話,不過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忠心義氣,愧煞鬚眉。」朱實不勝感慨地;但沒有忘記詢問結果:「後來怎麼樣,老太太瞑目了。」

  「說起來真教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說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來,略為按了一會兒,居然就閉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孩子身上的這一片心!」

  「唉!」朱實歎口氣:「芹官將來如果不長進,連我都對不起老太太。」

  「有秋月在,自然會管芹官。不過,」碧文微顯抑鬱地說:「也得和衷共濟才好。」弦外似乎有音,朱實自然要細辨,「怎麼?」他問,「莫非秋月跟誰不和?」

  「不是秋月跟誰不和;是有人忌秋月。」

  朱實想了一下問:「是春雨?」

  「還有。」

  「還有誰?」

  「震二奶奶。」碧文躊躇了一會說:「不是我說句刻薄話,震二爺夫婦早就在打老太太後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來,要辦喪事;震二爺說,這場喪事非辦得風光不可。四老爺一向孝順老太太,只含著眼淚,連連點頭。可是,風光是拿錢買的。錢呢?庫款不能動用;就動用了,馬上開春買絲,要先放款子給養蠶人家,還不是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說,本來這個年都不知怎麼過?偏又遇見這樁大事;她有一萬銀子的私房,願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錢,買老太太自己的風光了。秋月一聽這話,把帳簿都捧了出來,現銀、首飾、珠寶、皮貨,開得清清楚楚,算起來不過值兩萬多銀子──」

  「只兩萬多銀子?」朱實也不信,「我在府裡常聽人說:老太太的私房可觀;沒有百萬,也有三、五十萬;怎麼才兩萬多銀子?」

  「三、五十萬也說得多了。十來萬是有的;可是據秋月說,都留給芹官了。」

  「震二奶奶當然不能憑她一句話就信了。是不是呢?」

  「不信也不行。她有見證。」

  「誰?」

  「太太──」

  馬夫人證實曹老太太生前確曾有過一句話;指著一口上了封條的箱子,說是留給芹官,待成年以後,娶親、當差、做官,方准動用。於是將箱子抬了來,上面有張封條;日期標明是芹官十歲生日那天。封條當然是秋月的筆跡,可是上面有個指模,清清楚楚的兩個螺紋──曹老太太左手拇指雙螺紋,是合府都知道的。

  秋月還提出一個建議,啟封點數,與帳簿核對以後,重新加封。馬夫人自然同意,等揭去封條開了鎖,箱蓋一掀,將曹震夫婦看得眼都直了:黃的金錠、綠的翡翠、藍的寶石、紅的瑪瑙,五色異彩,令人目眩神昏。

  費了一下午的工夫,才點清數目,與帳簿上記載,完全相符。秋月寫了封條,請馬夫人、曹震夫婦都在上面畫了花押;然後「哢嗒」一聲上了鎖,將鑰匙放入衣袋,才滿漿實貼地加上封條。

  震二奶奶原以為秋月會將鑰匙交給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裡便打主意,如何將鑰匙從秋月手裡挖出來?

  這件事要謀定後動,因為一碰釘,便成僵局,而且大損威望。她沒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觀火;當夜便去見馬夫人,說她有件極為難的事,絕不能說卻又絕不能不說,向馬夫人討主意。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頂看重的人;芹官將來都要靠你照應,我自然替你作主。不過,我實在不懂你的話,怎麼叫『絕不能說,又絕不能不說?』」

  「我說了,只怕傷了那位主子。不說,只怕要對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違背了我在老太太靈前的誓。」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說:「你說好了!你知,我知,決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也就傷不了誰了。」

  「太太肯這樣替我作主,我自然要說;不過,太太許了我的話,可千萬忘記不得。」

  「自然,你這樣說,總是有絕大關係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

  於是秋月問道:「太太,你倒說,老太太死不閉眼,為甚麼我跪下來,禱告過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閉上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說破了,老太太安心了?」

  「正是!」秋月接著說道:「我當時禱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給芹官的東西,將來到不了他手裡。如果是這樣,老太太請放心好了!我說過,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舊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親為止。至於老太太留給芹官的東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誰要都不行;將來除非芹官當差要用,此外不動分文,到芹官要娶親了,我當著太太原封不動交給他。』太太,是這樣子,老太太才閉的眼。」

  這番話說得馬夫人毛骨悚然:當然心裡也很明白,秋月所說的「誰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婦。這話如果洩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這個關係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時覺得秋月的責任很重,應該有個慰勉的表示。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對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說吧,我絕不會跟你要這些東西。就要,你也不要給我。你記住,今兒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時刻是,」她看一看自鳴鐘說:「酉初二刻。將來有一天我跟你要東西,你就拿我這會兒說的話,堵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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