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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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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碧文失聲一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四老爺到底全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處置又是一回事。考慮下來,只有寫信給曹震之一法。朱實認為事不宜遲,信要趕快寫;他可以託兵部驛遞,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將信帶到江寧。 於是曹頫便止杯不飲,吃了一碗碧文特為替他包的餛飩,喝著茶便動起手來;這封信很長,寫完已經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實起身,當面託付。 「信沒有封口,你看看妥當不妥當?」 朱實不願參預人家的家務,答說:「昂公的處置,一定妥當的。」說著,當了曹頰的面,將信封好;還請他在封緘之處畫了花押,方始帶到王府。 未末申初回家,曹頫已經睡了一大覺,吃了午飯回曹頎家去了。朱實便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正好有江督衙的摺差回江寧,託他順便捎帶;大概半個月之後,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親王託平郡王轉告,居官當差,務須持之以靜,安分供職。勤慎為先,自能長沐皇恩。 第二件事就是談隆官有挪移財產之事。話當然說得很活動;「風聞」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雖已蒙諒解,此後萬不可再有類似舉動。告誡曹震,要格外當心。 接下來便轉述太福晉的意思,曹老太太的靈柩不宜久停,入土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務須下葬。一切應該預備的事,早須備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晉垂念」之意。 最後便談到曹老太太留給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說太福晉對置祭田一節,十分重視此事亦須速辦。不過,不可擅作主張;「一切稟承汝二嬸母意旨而行。」這「二嬸母」是指馬夫人。 曹震將信唸給妻子聽完;接下來便冷笑一聲,「這隆官,真好大膽子!」他說,「我非叫了他來,好好訓他一頓不可。」 「你別得著風,便是雨,四老爺也不過說『風聞』而已;並沒有甚麼真憑實據——」 「你就是護著他!」曹震大吼一聲,「都是你,替他討這個差使;討那個差使,採辦得好顏料!差點落個大處分。」他越說越氣,跳著腳罵:「靠借當頭過日子的窮小子;如今居然有家產挪移了!他的錢是那裏來的?死沒良心的東西,看著好了,總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來。」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甚麼腳?不錯,我替他討過辦顏料的差使;可是誰驗的貨?是那個死不要臉的,割了侄兒的靴腰子,說嘴不響,馬馬虎虎驗收了。這會兒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腳。」 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騰,像有一口血要嘔出來——原來當初曹世隆領了上等價,辦來末等貨,怕曹震那一關通不過;便在雲收雨散時,問計於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個主意;請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兩銀子買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寶寶,迷湯灌得曹震色授魂與當夜便留宿在那裏。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闖了進來;與花寶寶俏聲低語,將曹震驚醒過來。 在帳中細聽,才知道花寶寶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兒的靴子。一面不無內疚;一面又因為有個把柄在人家手裏,只好在驗收顏料這件事上,得過且過,作為安撫。 事後才知道花寶寶跟曹世隆不過見過一次面,甚麼都還談不到。可是「震二爺割了隆官的靴腰子」這句話,已經傳遍了。曹震吃了這個啞巴虧,越發痛恨隆官;不想這時候震二奶奶又拿這句話來堵他,以致於氣得臉色又青又白,坐在那裏只是喘氣,形狀著實可怕。 「何苦?」錦兒便來轉圜,「放著太福晉交代的兩件大事不辦;好端端地又為不相干的人嘔氣。」 這一提,讓曹震想到置祭產的事,臉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裏,冷笑一聲,管自己回到臥房,坐在靠門的椅子上,靜聽他跟錦兒說些甚麼? 「太福晉交代的兩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難。難的那件,你看怎麼辦?」 「那件是難的?」 「不就是要讓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來,照太福晉的意思,重新分派。」 「喔,這一件,確是很難!」錦兒答說,「秋月不會肯輕易鬆手的。」 「你也是這麼想!」曹震緊接著說:「咱們好好想個主意。這一回如果再辦不成,以後就無論如何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不錯!」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 「我那知道怎麼辦?這件事,只有二奶奶辦得了。」 曹震默然;錦兒也沒有話。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條裂縫,便湊近了向外望去;只見曹震連連呶嘴,伸出一根指頭,向臥房指指點點。錦兒卻只是微笑,不作任何表示。 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輕輕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臉朝裏床;那張特製的紅木大床,是曹震親自畫了圖樣所打造的。 裏床從頭到底,鑲了尺半高一長條的西洋玻璃鏡。合巹之夕,正是夏天;鬧新房時不論老少,都拿那一條玻璃鏡開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親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處;問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覺還照鏡子啊?」讓震二奶奶無以為答,氣得要將床撤走;但從曹老太太到管家嬤嬤一致反對,不說不吉利,只說沒有這個規矩,震二奶奶無奈,只好找塊湘繡帳簷,將鏡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個空隙;為的是臉雖朝裏,亦可窺知屋中動靜。此時自是張著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會,望見曹震掀簾而入,站住發楞,顯然是沒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見他楞了一會,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來;「怎麼?」他低聲下氣地問:「是生我的氣。」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來看,便將眼睛閉上。 「何必呢?咱們還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後從感覺中發現,丈夫在床沿坐下來了。 「裝甚麼!多大歲數兒了,還鬧這種脾氣。」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開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醜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歲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別做夢!」 曹震被罵得無名火冒;正待發作時,錦兒搶了進來,大聲說道:「二爺,你可不能摔鏡子!」 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無所洩,不妨摔東西出氣;但摔破鏡子也跟動手打妻子一樣,事態嚴重,就不好收場了。 曹震一想不錯,要找樣東西來摔一摔,發一發威。鏡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雨過天青」冰紋的花瓶,這是真正的「哥窯」,未免不捨;再看到的是一個康熙五彩窯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個也可惜。就這躊躇之間,錦兒已找了個忙虛瓷壺,匆匆塞到曹震手裏,還哄小孩似地說一句:「給你這個;這個好!」 震二奶奶讓錦兒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自覺虎頭蛇尾,不好意思,一轉身又歪倒在床上了。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猶有可人意的嬌妾。這樣自我譬解著,一肚子的氣也就消了。 「我去打水來。洗把臉,也就該到太太那裏去了。」錦兒這話自然是衝著震二奶奶說的。 原來從曹老太太一死,馬夫人自然而然昇了一級;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樣,到開飯時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榮堂,午晚兩餐都到;在馬夫人那裏,只有開晚飯時才去,有甚麼事要商量該請示的,都在飯桌上說。 等打了臉水來,錦兒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妝台前,慢條斯理地擦臉勻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這件事,怎麼辦?」他揚著信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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