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三七


  一到平郡王府,碧文由管家嬤嬤陪著,進了中門;老劉為門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齊媽甚麼都不在乎,老實不客氣跟著老劉一起去了。

  王府有特定的規制,進大門是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各有一排平房,總計二十四間,用途很雜,護衛值班休息,採辦看貨結帳;到王府來接頭公事、或者下帖送禮,在此等候回話;再就是像接待老劉、齊媽,亦總是在這裡設茶擺飯。

  領到西首,只見第七間、第八間是打通了的,裡裡外外有好些人,不知在幹甚麼?第十間是空屋,就在這裡落座;最後一間設著一座茶爐,門上要了一壺照例供應的茶壺,又要了一盤粗茶食「小八件」,關照是「請朱師爺的管家」,可以到外帳房開公帳。

  略略寒暄了幾句,齊媽便說:「門上大哥,你請治公去吧!」

  「得罪,得罪!我可得少陪了。回頭來陪兩位吃飯。」說完,門上哈一哈腰轉身走了。

  老劉是來慣了的,安坐喝茶;齊媽卻是初進王府,事事新鮮,看後窗外面,不斷有ㄚ頭老媽經過,忍不住便說:「都去幹甚麼?我也看看去。」

  從後面一走到雨廊上,立即發現,ㄚ頭老媽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間的後窗外站住了腳。齊媽便也移步過去,找了個空隙向裡張望,只見正中方桌旁邊坐了一個穿藍布袍、黑布馬褂的中年人;桌上有筆硯,有兩本書,還有些紙片,他對面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

  「這個八字,只怕錯了吧?」原來是「算命先生」,齊媽看他指著一張紅紙說。

  「耿先生,」那老者問道:「錯在那裡?」

  「只怕是年分弄錯了。」

  「只聽說時辰有弄錯了的,那裡有年分錯的道理?」

  這耿先生似乎頗傷腦筋,「張管家」,他問:「是肖鼠?」

  「戊子年當然肖鼠。」張管家問:「到底是那裡不對?」

  「這四個八字,照你說,兩個是王爺的跟班,一個是王爺的書僮,再一個是小馬夫,是不是?」

  「是啊!」

  「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整二十歲;如果歲數不錯,不會是喂馬、刷馬的小馬夫。應該是騎在馬上的公子哥兒。張管家,請你再問一問清楚。」

  「好吧!我就先算這一個。」

  只見那耿先生,拈筆在手,一面寫、一面查曆本。查完,寫完,擱筆沉思;兩手環抱胸前,雙眉緊皺,是苦苦思索的模樣。

  「是貴格,可惜了!」

  「怎麼?」張管家問,「從那裡看出來是貴格?」

  「康熙戊子年六月廿六卯時生人,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兩金四土,一水一木。辛未為鎔土成金,金從土生,最喜戊己相扶,年幹戊為正卯,月幹己為偏卯,祖蔭極厚;生來應該是貴公子。年支子為『食神』,生卯之『財』,聰明忠厚,福祿有餘。這個八字,」耿先生抬起頭來,笑笑說道:「張管家,若說是小馬夫的命:我也就不必到『天子腳下』來混了。」

  這張管家著實沉得住氣,「就命論命。」他毫無表情地問:「怎麼說可惜了?」

  「第一可惜,土多;第二可惜,缺火──」

  「耿先生,」張管家插了句嘴,「不是說土能生金嗎?」

  「敢情管家也懂五行生克之理『土厚金埋』的道理。這個八字若非時辰生得好,非貧即夭。」耿先生雙眼上卷,從老花眼鏡上看著張管家說:「管家,我倒考考你,你說,為甚麼時辰生得好?」

  「你老抬舉我了。」張管家陪笑說道:「我那裡懂甚麼五行生克?也不過聽人說,時辰上的那個辛『比』得好。」

  「對了!因為雖說『土厚金埋』,金多就埋不了,終究要大放光芒的,所以越比越好。不過,這個時辰之妙,不止于辛金之比;下面那個卯字,跟日子上的未字,合成『半木局』,所以這個八字,說起來是兩金三土、兩木一水;土為木克,力量弱了,才不致于埋金。卯合未成半木局,力量強了,又不致于為金所克。其中消長化合的作用,實在玄妙之至。」

  「耿先生真高明!不過,『子未相害』,會不會衝破了『合神』呢?」

  「月柱上那個未幹甚麼的?正就是擋住了日子上與卯相合的那個未。八字凡屬貴格,破敗都有化解。」耿先生又說:「這個八字如果有火,那就不但富貴,而且必有一番驚人的事業。」

  「喔!」張管家傾身向前,有些不信地問:「缺火的關係這麼重?」

  「當然!」耿先生又是從眼鏡上面看人,「這個八字,想來不知請多少人看過了;那些人怎麼說?」

  張管家料知不能瞞他,便即答道:「有人說,這個八字合著四句詩:『辛金珠玉性虛靈,最愛陽和沙水清,成就不勞炎火煆,滋扶偏愛濕泥生。』好在年上一個子;月上一個己;有火沒有火倒不要緊。」

  「子為水;己土是濕土,說得不錯,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耿先生翻開萬年曆,指指點點地:「康熙四十七年戊子,閏三月;六月廿六日早就立過秋了,秋金當令,『日主』之辛,正『旺』未『衰』,所以為貴。因此之故,這個『辛金』,要當『庚金』來看,立秋是肅殺之氣,所以『滴天髓』說:『庚金帶殺,剛建為最;得水為清,得火而銳。』金不用火煉,不過頑鐵。說雖如此,富貴有餘,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這番話說得張管家不住眨眼,「你老的高見,倒還是頭一回領教。」他想了一下又問:「不知道流年上怎麼樣,有甚麼喜忌?」

  「那還用說,喜火忌土。金亦不妨,木能生火疏土,也是好的。水不宜多。總之,五行之中,惟土大忌。」

  「這樣說,今年丁未不好?」

  「未不好,丁是好的。」

  「丁火不是辛金的『七殺』嗎?」

  「有『印』護身;有『比』相助,身強『制殺為用』,有何不好?」耿先生又說:「不過丁火不如丙火。丙為『正官』。這個八字印綬重重,根基極厚,可惜沒有『正官』,如果遇到丙年,『官印相生』;恰恰又是金命,金旺得火,方成大器。這番加官晉爵的喜事,就非比尋常了!」

  一席話說得張管家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又問一句:「倘有喜事,應在甚麼時候?」

  「自然是生日一過,交進七月,就有好音。」

  張管家閉著嘴深深吸口氣;回頭看見小廝,便即說道:「替耿先生磨墨!」

  小廝磨墨,耿先生批八字;張管家悄悄轉身而去。窗外廊上在看熱鬧僕婦、聽差、竊竊私議,聲音微不可聞;但大都有驚異之色。齊媽不知是怎麼回事;也不便打聽,只回來將所見的情形告訴了老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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