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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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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一。可不是生日一過,交進七月嗎?」張管家說:「王爺的八字,也很請了些人看過,都不如耿先生說得準,如今才知道甚麼叫鐵口了。」 聽這話,耿先生亦頗興奮,「這麼說,我就更有把握了。」他看著所批的命書說,「王爺一路大運,直到三十二歲;這一年己未,要當心。」 「是!」張管家又說:「以後呢?」 「等我細看。」 耿先生坐下來,拈筆凝思;臉色慢慢凝重了。 「耿先生,」張管家有些惴惴然地,「三十二歲以後就不好了?」 「不,不!還是好的。不過比前面要差一點兒。」 「那麼到那一年不好了呢?」 「虎兔相繼,唉——!」耿先生黯然說道:「可惜榮華不久。」 「怎麼叫虎兔相繼?」 「我批在命書裏頭好了。」 「不必在這裏批,請到裏面去坐。」 原來起初只不過將耿先生當作搖唇鼓吻的江湖術士,所以接待在這不上不下的地方,由老管家跟他打交道;及至聽他論斷如神,太福晉立刻就另眼相看了!不但致送重酬,而且交代「請朱師爺陪這位耿先生吃飯」。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移硯到朱實那裏? 朱實辦事之處,在「銀安殿」西側的一座院落中。此刻已接到通知,倒也渴望一見這個耿先生。所以等張管家一引進來,急忙出迎。聽口音是當塗,與南京一江之隔,也算同鄉,便越感親切了。 等張管家在一間空屋中設置筆硯,預備好了茶水,耿先生告個罪,去批命書。這一批費了足足一個時辰,小廚房已來請示過兩次。及至入座,已過正午;朱實請耿先生上座,辭讓了好一會,畢竟只是相對而坐。耿先生不大開口,只以朱實十分殷勤,加之幾杯酒下肚,話慢慢多了起來。 「我是三天之前才到京的。」他說,「本來早想作京華之遊,只為好些同道遭了禍事,不免存有戒心。」 朱實也聽說過,每一件大案如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年羹堯之獲罪,都有星相術士牽涉在內;不過這些嚴重的糾紛都已過去,耿先生並沒有擔心的理由。 「耿先生過慮了!如鄒魯、張明德之流,自有賈禍之道。耿先生精通命理,言必有據,不怕的。」 「話雖如此,筆下還是不可不慎。」耿先生又說:「我怕太福晉會擔心,報喜多、報憂少。實在說:王爺這個八字——」 看他說話仍有顧忌,朱實便追著問;挾了一塊火腿到他面前,「雲南宣威腿;不遠萬里而來。」他說:「請嚐嚐,很不壞。」 「謝謝!」耿先生挾起火腿,待要入口,卻又放下;放下忽又挾起,依舊未曾進嘴。原來想要說話,便不能進食;而話要出口,又覺不妥,所以有這種看來莫名其妙的可笑動作。 朱實知道,只要自己問一聲,耿先生就忍不住會說。其實他也心癢癢地想要先聞為快,但偏忍住了不說!因為從到了京師,身在朱邸,聽到了許多秘辛,深知片言隻語可以惹來殺身之禍;如今看耿先生,分明有句極要緊的話,鯁在喉頭,不妨耐心待待,一問便是參預在內,將來就可能會有是非。 果然,耿先生到底忍不住了,「鄉兄,」他說,「王爺這個八字,倒是寧願我看得不準;怕嚇著太福晉,我不敢明說。請你記住一句話,『虎兔相逢大夢歸!』」 朱實點點頭,將他這句話默默地唸了幾遍;用眼色催他說下去,但耿先生不肯再開口了。 *** 碧文非常興奮;因為平郡王太福晉相待之情,遠出乎她的意料。 「拉著我的手問我的小名叫甚麼?直說,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兩個小阿哥叫我姊姊。簡直就當我娘家侄女兒這麼看待。」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乾女兒。」朱實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兒。」 「要四老爺肯認我才算。」碧文又說:「姑太太還說——」她搖搖頭,「論理這話我不該說。」 「怕甚麼?你儘管說好了。」 「姑太太說,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壽限真的到了;她替我作主。」 作甚麼主?朱實想了一下才明白;剛要開口,碧文卻又往下說了。 「不過,她說應該,應該——」 「怎麼回事?」朱實笑著皺眉,「倒是甚麼礙口的話?」 「她說,應該生個兒子,」碧文紅著臉說,「她替我作主,你就心服口服了。」 「其實何用太福晉操心,我自己就會作主。當然,有她作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實又問,「還說些甚麼?」 「問起老太太臨終以前的光景,傷心了好半天;我說老太太福壽全歸,說走就走,一點痛苦都沒有。她才住了眼淚。又問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閉?我自然說,沒有這話。」 「對了!」朱實急忙問道:「我也聽見過這話,一直想問你;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怎麼沒有!」碧文答說,「我親眼目睹的。當時震二奶奶便說: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著眼淚說:老太太儘管放心好了。誰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樣。誰知道眼睛就是不閉,後來是太太說了,老太太把芹官託給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說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來起誓,一定不負老太太的付託。當時拿剪子絞了一大綹的頭髮。」 「這是幹甚麼?」朱實詫異地。 「絞了頭髮,不就成了姑子了嗎?意思是她這一生不嫁,專為照料芹官。」碧文又說:「老太太在日,她就說過,願意伺候老太太一輩子,絞頭髮就是要表明,說話算話,不過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忠心義氣,愧煞鬚眉。」朱實不勝感慨地;但沒有忘記詢問結果:「後來怎麼樣,老太太瞑目了。」 「說起來真教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說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來,略為按了一會兒,居然就閉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孫子身上的這一片心!」 「唉!」朱實嘆口氣:「芹官將來如果不長進,連我都對不起老太太。」 「有秋月在,自然會管芹官。不過,」碧文微顯抑鬱地說:「也得和衷共濟才好。」弦外似乎有音,朱實自然要細辨,「怎麼?」他問,「莫非秋月跟誰不和?」 「不是秋月跟誰不和;是有人忌秋月。」 朱實想了一下問:「是春雨?」 「還有。」 「還有誰?」 「震二奶奶。」碧文躊躇了一會說:「不是我說句刻薄話,震二爺夫婦早就在打老太太後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來,要辦喪事;震二爺說,這場喪事非辦得風光不可。四老爺一向孝順老太太,只含著眼淚,連連點頭。可是,風光是拿錢買的。錢呢?庫款不能動用;就動用了,馬上開春買絲,要先放款子給養蠶人家,還不是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說,本來這個年都不知怎麼過?偏又遇見這樁大事;她有一萬銀子的私房,願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錢,買老太太自己的風光了。秋月一聽這話,把賬簿都捧了出來,現銀、首飾、珠寶、皮貨,開得清清楚楚,算起來不過值兩萬多銀子——」 「只兩萬多銀子?」朱實也不信,「我在府裏常聽人說:老太太的私房可觀;沒有百萬,也有三、五十萬;怎麼才兩萬多銀子?」 「三、五十萬也說得多了。十來萬是有的;可是據秋月說,都留給芹官了。」 「震二奶奶當然不能憑她一句話就信了。是不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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