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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朱實是極開朗的性情,平靜地答說:「你老這話多餘。不過,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說的話;似乎我送那個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爺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你送信,純然是關切,做的對。我怕曹家叔侄,處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個風吹草動,不問利害是非,只當大禍臨頭,亟亟乎求自保之計。或者亂鑽門路,或者藏匿產業;今上最討厭這個!」李煦又說:「你們在南邊,我後任的事,你總聽說了。」

  那是指胡鳳翬;前年降旨革職查辦,嚇得自縊而死。當時就頗引起猜測,不知道他何以會獲此嚴譴;但由他畏罪自裁這一點來看,很可能是年羹堯的親密黨羽。

  當朱實轉述了傳聞;李煦失笑了;他說:「甚麼年黨?他就因為不是年黨,而唯恐他人誤會他是年黨;庸人自擾,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原來胡鳳翬之被放為蘇州織造,是他的妻子託胞妹;也就是年貴妃向皇帝進言,方得如願。胡鳳翬是下五旗包衣,他這個佐領,撥在「雍親王」門下;為了拉攏交情,對同旗的婚喪喜慶,無不大加應酬。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靜的大忌。及至年羹堯失寵,將興大獄;胡鳳翬因為年羹堯以前由於郎舅至親,替他在皇帝面前說過話,唯恐被誤會為「年黨」,所以到處打聽「年案」的情形,同時極力「撇清」。皇帝知道了這回事;大為憤怨,卻又不出以明白告誡,只在硃批諭旨中,冷嘲熱諷,隱隱然提出非常嚴重的警告,越發嚇得胡鳳翬膽戰心驚,寢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降職查辦,自問絕無邀得寬貸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訣竅;不管他老弟出了甚麼事,照常在內務府當差。不是安然無事嗎?」

  李煦指的是年羹堯的胞兄年希堯;朱實想想果然,當即說道:「這番道理,說不定曹家叔侄識不透。你老應該再寫封信去。」

  「是的。我一定得寫。不過,昂友應該識得透;他總明白,他是交給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十三阿哥」指怡親王而言;朱實亦曾聽說,怡親王是當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卻不知交給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說:「這裏沒有外人,我講點兒秘辛你聽聽。」他把聲音放得極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後會發生點兒甚麼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當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關係的人,分成幾等:第一種是要他親自來對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幫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類,找來幫忙的人不一定,幫忙幫得不對勁,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種也是要他自己來料理的,不過不必費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這一類。第三種是老實安分,容易駕馭;可不能不管著一點兒,這一種就都交了給十三阿哥,只要巴結當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樣,就一定不要緊。所以昂友實在用不著慌張,持之以靜,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門。」

  「照這樣說,倒是我太張皇了。不過,尚總管的信上,似乎說得很嚴重。」

  「別聽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騷,「內務府出來的人,我把他們看得太透了!一個人要進了內務府,性情也會不同。你跟他們打交道,可得小心。」

  「怎麼小心呢?」碧文看著朱實說道:「你不請教請教大舅太爺?」

  「我教你個秘訣,」李煦接口,「對他們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臨事斟酌了。」

  「是!大舅太爺這話,我懂;猶之乎盡信書不如無書。」

  「對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說著,李煦打了個呵欠。

  「大舅太爺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說道:「我們走吧!」接著,便將李煦新用的一個小廝壽兒喚了進來,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爺」的話,方始與朱實辭去。

  齊媽還在等著,碧文只以為她照例請示,明天是吃麵食,還是米飯,要做些甚麼菜?不道她一開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請兩天假?」

  「請假!」碧文問說:「幹嘛?」

  「今兒有人捎信來,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碧文詫異,「你娘不是死了嗎?」她問。

  「是後娘。」

  「後娘?」碧文仔細看著她的臉說:「你待你後娘,倒還真孝順。」

  齊媽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實替她說話了:「看看後娘也是應該的,你就准了她吧!」

  「好吧!」碧文說道,「可只能兩天,後天就回來。」

  「後天怕來不及,大後天一早回來好了。」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齊媽已經走了;李煦剛剛起身,早餐尚無著落,碧文少不得親自下廚。李煦習於南方飲食,早餐愛吃白粥;這一鍋粥煮好,已經紅日滿窗。朱實陪著李煦已談了好一陣;空腹灌茶,兩人腹中都是「咕嚕嚕」、「咕嚕嚕」地一陣陣在響。

  碧文自然深懷歉疚,而李煦卻更過意不去,堅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來食用。

  「姑奶奶,」李煦率直說道:「我看這齊媽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還是添個小丫頭才方便。」

  「我也是這麼說。」朱實搭腔,「小丫頭少不得;不然到那裏作客都不方便。」

  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爺,我得跟你老討教了。」她說,「太福晉問起我;我得進府去給她請安。這禮節上頭,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先行國禮,後行家禮。」李煦又說:「不過也不一定;看太福晉的意思。」

  「怎麼個看法呢?」

  「聽她管你叫甚麼?如果她叫你師姨奶奶,你當然叫她太福晉;倘或她跟你敘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氣點兒,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該叫她大姑太太,這才顯得不外。」

  「是,是!」碧文心領神會地,「我懂了。」

  「你以前見過大姑太太沒有?」

  「沒有,」碧文答說:「那裏有機會呢?」

  「對了!大姑太太出閣那年,只怕你還沒有生。」李煦不勝感慨地:「那時真是咱們兩家最風光的時候,誰會想得到有現在這種日子?」

  「大舅太爺也不必傷感,照我看,將來還有好日子。」朱實極有把握地,「小王極其厚道,最肯念舊;只要他得意了,一定會照應舅家。」

  「喔!」李煦很注意地問:「他問起過我沒有?」

  「跟我提過,說他已託過莊王;也知道大舅太爺住在我這裏。我因話搭話,問他要不要見一見?他說:此刻還不便。」朱實又說:「等有機會,我再跟他提。」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搖手,「既然他有『此刻還不便』的話;心裏總有我這個人在,等方便了,自然會通知我去見他。」他停了一下又說:「其實我見不見他,都無關緊要,倒是小鼎,託你有機會提一提。」

  「是,是!我心裏一直也這麼在想。鼎大爺我雖然沒有見過,仰慕已久。再說句率直的話,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現有個同知的頭銜在身上,凡事也比較容易著力。」

  當今皇帝駕馭臣下,有個「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嚴譴,其子無罪;或者兄獲重咎,弟獲重用的例子甚多。從恩威並用中,見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訴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禍。所以李煦充軍,李鼎無事;既然已捐了同知,雖是虛銜,想歸入能補實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無憑藉的,要好得多。

  但朱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他對八旗的制度,畢竟還未深知。當今皇帝對旗人的蹤跡,控制極嚴,旗下成年子弟應該在旗待命當差,非經特許,不得出京。李鼎當時送父出關,是報過本旗都統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卻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為定章所不許,所以李煦回京以後,補了個公事,說是「自願代父往邊疆效力」,話很冠冕堂皇。若說又想回京當差,豈非出爾反爾?

  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知其中的原委,便即說道:「鼎大爺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務必記在心裏。」

  李煦說:

  「這話不錯,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儘管請吧!我也得寫信了。」

  從朱家取了信回來,三元客棧的夥計迎上來說:「曹爺,有位堂客在你房子裏。她說,原是伺候你家老太太的,要帶她回南,讓她來等;所以我開了房門讓她進去了。」

  曹世隆楞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不錯!」他說,「是我叫她來的。」卻又馬上想到他的小廝祥才;等夥計走遠了說:「你老說要去逛一逛廟會;明天要走了,你今兒逛去吧!」他掏了塊碎銀子,約莫三兩重,遞了給祥才:「要逛就痛痛快快逛一逛;天黑以前回來就是。」

  祥才不知主人是故意驅遣,目前不讓他看到「堂客」;接過銀子,高高興興的走了。曹世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進去;果然,齊媽已將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正坐著喝茶。

  「我說是那位堂客?原來是你啊!」曹世隆問道:「甚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齊媽略顯窘色地:「曹少爺沒有想到是我吧?」

  「也不算意外。」曹世隆問:「你是怎麼來的?溜出來的?」

  「不!跟我家大奶奶請了兩天假。」

  「那——;」曹世隆笑道:「打算陪我兩天?」

  齊媽看了他一眼,低著頭問:「不樂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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