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二七


  「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季姨娘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如果她人在府裡,為甚麼又讓我來替她收拾東西?」

  「說得是啊!」季姨娘頗為不悅,「怎麼一聲不響,自己就回家去了呢?」

  「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她交代的?這不是欺侮人嗎!」季姨娘臉都氣白了,「我真不明白,她幹嘛這樣不通人情?」

  說震二奶奶不通人情,在夏雲覺得可笑極了。其實,正因為震二奶奶熟透人情世故,才有這麼一個看來「不通人情」的措施。原來震二奶奶聽錦兒轉述了季姨娘的話,立刻想到,為了籠絡碧文,她很可能將碧文認作義女;朱實就可以算是她的「幹女婿」了。好好一件事,有季姨娘在裡面攪局,一定會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斷然決然地,即將碧文送回家,而且是錦兒送了去的,順便跟碧文的父母說這頭婚事。

  這些內幕,夏雲也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訴季姨娘,由她去生悶氣;自己悄悄收拾了碧文的衣飾雜物,歸入兩個箱子,卻將箱蓋打開,請季姨娘來查看。

  「不用看了,」季姨娘問道:「你是怎麼給她送去?」

  「請震二奶奶派人送去。」

  「不必!你想法子帶個信給碧文,讓她自己來取;我還有東西陪嫁她。」

  夏雲頗感為難;轉念又想,自己犯不著捲入漩渦,反正她怎麼說,照樣轉給震二奶奶就是了。

  「你別管了!」震二奶奶向夏雲說,「我自己跟她去說。」

  「是!」

  「我倒問你,碧文有甚麼值錢的東西沒有?」

  「有幾樣首飾,一雙金鐲子,三個寶石戒指,還有一個鑲珠子的金表。」

  「那也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震二奶奶說,「我賠碧文就是。」

  於是,派人將季姨娘請了來,震二奶奶親口告訴她;已經派人去通知碧文了,讓她自己來取她的東西。不過碧文的父母住在城外,這一天怕趕不來了。

  事實上不但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亦未見碧文的蹤影。到得第七天,震二奶奶才派錦兒去告訴季姨娘,碧文已經跟著朱實上船進京;留下她的東西,孝敬季姨娘,作為多年主僕一場的報答。

  聽得這話,季姨娘彷佛當頭被打了個霹靂,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錦兒正好起身告辭。

  「慢慢、慢慢!」季姨娘好夢方醒似地,一把拉住錦兒,「姑娘,你請坐下來,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好吧!請季姨娘說。」

  「碧文的父母許了這頭親事?」

  「當然,不然,碧文怎麼能走?」

  「送了多少聘禮?」

  「二百兩銀子。」

  「辦喜事沒有?」

  「請了兩桌喜酒。」錦兒答說,「也見了朱太太;碧文還給她磕了頭。」

  「喔,」季姨娘問問,「你去喝了喜酒沒有?」

  「輪不到我們去喝喜酒。不過,震二奶奶去了。」

  「還有誰?」

  「還有──」錦兒考慮了一會,終於說了實話,「還有鄒姨娘。」

  這一下,將季姨娘氣得幾乎當場昏厥,「這是誰的主意?誰出這麼一個絕戶才想得出來的主意?」她咆哮著說,「我倒要問問她去,憑甚麼不讓我去;倒讓不相干的人去?」

  「季姨娘,你別錯怪了震二奶奶,她倒是說了該請你去喝喜酒的;太太說不必,怕你見了碧文傷心。也是一番好意。」

  「莫非我現在就不傷心?」季姨娘悲從中來,真的「呵、呵」地哭了起來。

  錦兒一面慰勸;一面失悔,不該說鄒姨娘也被邀了去喝喜酒;設身處地想一想,也難怪季姨娘傷心。再看到她那涕泗橫流,痛不欲生的模樣,自然而然地在心裡浮起一個想法:震二奶奶的手段厲害得太過分了!只怕跟季姨娘已結下了不解之仇。

  轉念到此,悚然一驚;從曹老太太一死,震二奶奶大權獨攬,越發跋扈,行跡也頗有不檢點之處,倘或季姨娘抓住甚麼把柄,這場風波鬧開來不得了。

  於是她說:「季姨娘,你別怨震二奶奶,她絕不是欺侮你;實在是怕你捨不得碧文,所以有些事瞞著你。其實,她也很有照應你的地方,昨天還跟我說,棠官大了;像他這種正在發育的孩子,吃飯不知饑飽,該替季姨娘想想,加她的月例銀子;只等回過了太太,就可以撥給你。這雖是小事,也足見得她沒有甚麼有意跟你過不去的心。」

  季姨娘也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不過心裡是寬慰了些,漸漸收淚說道:「姑娘你知道的;震二奶奶是一家之主,我也不敢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我也替老爺生了個兒子;不該壓得我連在棠官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這也是實情。錦兒也只能泛泛地替震二奶奶辯白幾句;陪著坐了好一會,看季姨娘神態如常,方始辭去。

  「聽說季姨娘大哭了一場。」震二奶奶問道:「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怎麼說,也不能讓人家傷心。」錦兒答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替二奶奶說了好話。」

  「甚麼好話?」

  「我說二奶奶要加她的月例銀子──」

  「憑甚麼?」震二奶奶打斷她的話問。

  「不憑甚麼。話可是我已經說出去了;如果二奶奶不願意,就扣我的月例,加給她好了。」

  震二奶奶想了想說:「也不能拿你的錢來給我做面子。好了,就算加給你吧;我添她二兩銀子的月例。」她停了一下又說:「銀子雖只有二兩,可是打從老太太去世,樣樣節省,只有她加了月例。」

  「就因為這樣,才能讓她心裡好過些。」

  「哼!」震二奶奶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她好過不好過。」

  「何必!」錦兒勸道:「大家高高興興,和和氣氣,不省了多少煩惱?」

  震二奶奶默不作聲;算是聽了錦兒的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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