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身上有刺。」齊媽放得極低的聲音:「別碰我。」說著,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棧,東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間。」曹世隆同樣低著聲音回答。

  齊媽點點頭,不再作聲。兩人抬著籮筐到廳上;齊媽用剪刀剪斷繩索,曹世隆掀開蓋子,一一指點,無非鞋襪、食物、藥品之類。其中有一包孫春陽的松子糖;李煦嚐了一塊,眼淚直往下掉。

  除了齊媽,都知道他的眼淚從何而來?碧文要轉移他的心境,故意說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幾天,怎麼得了個迎風流淚的我毛病?」一面說,一面將一方手絹遞了過來。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還有樣要緊的東西。」他從衣服夾袋中取出一個手巾包,裏面是一封曹頫給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稟者」開頭,接敘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慶幸;特派曹世隆進京探望。信不長,比較要緊的話,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匱乏,可在通州源和典當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當的股東;知道這回事的人,不出十個,連李鼎都不在其內。李煦自然知道;當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股本七千銀子,連年營運,利上滾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碼可分十萬銀子。當李煦抄家,有虧空要補時,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撥借個三、五萬銀子,但曹家並無表示,他亦不便開口。此刻看曹頫信中這麼說;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現在曹老太太已經去世,大小可以拿個主意;雖說範圍限於「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過兩三百銀子的小數,但畢竟其情可感。

  「四老爺是忠厚的。」他對碧文說了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問道:「如今還是震二奶奶掌權?」

  「是!」曹世隆答說:「也虧得震二嬸在撐著。」

  「公事呢?仍舊交給你震二叔?」

  「四爺爺有時候也管。」曹世隆又說:「不管也不行。」

  「怎麼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從前了。」

  一聽這話,李煦那兩道斑白的濃眉,幾乎擰成一個結:「才三十幾歲的人!」他微喟著,「必是害在酒色兩個字上頭。」

  曹世隆與碧文都不敢答腔;就這沉默之際,聽見朱實的聲音了。

  進門先給李煦請安;接著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來說道:「今兒一早聽說有上諭:聖祖榮妃薨逝,派莊王率侍衛二十員去奠酒。莊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會提前回來。果然讓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問:「榮妃去世了?」

  「是的。昨兒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沒有?」

  「沒有。」

  「也沒有讓三阿哥來穿孝?」

  「大舅太爺是指誠親王?」

  「是啊!」

  「沒有。」朱實又問:「榮妃是誠親王生母?」

  「對了!」李煦想了一下說,「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麼?」朱實不解地問:「比老皇帝年紀還大?」

  「可不是!比老皇帝起碼大兩三歲。姓馬,也是回子。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榮妃生的;那時老皇帝只有十三歲,還是十四歲,我記不清了。」

  「十三歲。」碧文很有把握地說。

  「咦!」朱實問道:「你怎麼知道?」

  碧文何能實說,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冊子,從春雨那裏「開了智識」;大家私下談論,或許會跟先帝那樣十三歲得子。不過說假話也容易。

  「我聽老太太說的。」

  「榮妃一共生過五個兒子,只留下三阿哥一個。」李煦不勝感慨地,「竟不能送終,榮妃恐怕死不瞑目。」

  誠親王是由於招納陳夢雷修書,見嫉於當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這些宮禁的恩怨,多談沒有好處;碧文心細,也識得利害。當即把話題扯了開去。

  「快開飯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實使個眼色,「你倒不問問大舅太爺,工地上住得慣不?」

  朱實深深點頭,表示充分領會;但他卻別有話說:「大舅太爺,有個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說,「你老看應該怎麼辦?」接著,便將得知御用袍掛掉色之事的經過說了給李煦聽。

  李煦很沉著,聽完說道:「這種情形是難免的;料想不會有大處分。」

  一聽這話,朱實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外之中,大不相同,一個是詫異不信;一個是喜逐顏開。

  「類似事情,我遇到過;江寧也遇到過;大致是罰薪。」

  「那是康熙年間的事吧!」

  「對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甚麼!」李煦搖搖手,打斷朱實的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要嚴譴,早就找別的大案,把這個人牽了進去,不必在這種小事上找岔子。題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實衷心欽服,「真是非請教大舅太爺你不可!這種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著寫信了。」

  李煦雙眼倏張,是吃驚的神氣,「怎麼?」他問:「你已經寫信到江寧去了。」

  「是!」朱實不勝困惑地。「有甚麼不妥嗎?」

  李煦不答;好一會才答了句:「也沒有甚麼關係。」接著轉臉又問:「世兄,甚麼時候回?」

  曹世隆本要急著趕回去,為的是自己闖的禍,得趕緊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著趕回去,因為要用李煦的話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罰俸,不會有大了不得的處分。這樣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裏也沒有事。」他說,「想來四爺爺跟震二叔他們,接到朱五爺的信,一定很著急;我得趕緊把大舅太爺的話去告訴他們。」

  「對了!你早點回去吧。那天走?」

  「明天來不及了,後天走。」

  「明天再請你過來一趟。我有封信,請你帶去。」

  「是!我明天下午來給大舅太爺辭行。」

  「辭行不敢當!今晚上,我借花獻佛,好好跟你喝兩盅。一則道謝;再則餞行。」李煦問朱實:「朱五哥,咱們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寵碧文的美稱;朱實用鼻子嗅了兩下答說:「你老回來了,她當然得燉個冰糖肘子;這會兒一定是在廚房裏。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說,如果來得及,看替我捎來的火腿跟筍乾,能不能弄出來吃?」

  「是了,我告訴她去。」

  於是朱實到廚房裏將碧文喚了出來;轉達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時將曹頫不至於會有甚麼大處分的話也告訴了她。

  這是個好消息,碧文愁懷一寬;便就現成的火腿、筍乾、干貝等物,又多做了兩個菜,賓主三人,開懷暢飲,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送客回來,只見碧文已沏了一壺由曹世隆送來的洞庭碧螺春;裝了幾樣精緻茶食,陪李煦在閒談。

  「五哥,你坐這裏。」李煦床前設兩張靠背軟椅,自己坐一張,另外一張給朱實;等他坐定,方又說道:「這隆官,我記不得見過他;看他那雙眼睛,跟齊媽倒正好配對兒。」

  聽得這一說,朱實跟碧文掩口葫蘆。

  「剛才聽姑奶奶說起,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從中搗了鬼之故。這件事有他夾在裏面,格外要留心;本來無事,說不定庸人自擾,弄出事來。」李煦急忙又說,「五哥,我可不是說你給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