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二四


  「那,我就明白一點兒,你們的親事是定局了。」

  蕙纕臉上,一下子紅到耳根;自己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唯有拿被子遮著臉,聽得蓬蓬心跳;有句話「何以見得已經定局?」很想問卻說不出口。

  「這也不是害臊的事。往後的日子正長,你倒不如大大方方裝糊塗,仍舊按表兄妹的規矩,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才不會覺得彆扭。」

  蕙纕將她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大有領悟;心裡果然比較踏實了,探頭出來說道:「本來就是表兄妹嘛。」

  * * *

  真個「前七後八」,進關的第五天到薊州;第六天中午在三河縣打尖,當天到通州;第七天本可進京的,李煦決定到張家灣借曹家的房子,因為這趟回京,只是奉旨交莊親王差遣,一時有無差使可派,尚不可知。如果在京候差,不但長安居,大不易;而且九陌紅塵,無一不是當年意氣飛揚之地,觸處生感,心境難得平靜,所以決定先在張家灣略作安頓,作為一個退步。

  原送的解差,是早就由綏中縣給了批票回文,打發走了;金大老爺另派了綠營官兵三名護送。在通州客棧寫了給金大老爺的謝信,又包了十兩銀子作為犒賞,遣走了護送官兵;下一天上午,另雇兩輛車,往南到張家灣。

  李煦坐後面一輛;前面一輛是布裡奇薦給李煦的一僕一婢,原是父女倆──十來年前,布裡奇救了逃荒的一家三口,安徽人,姓周行三;女兒方在繈褓,小名順姐。十來年以後,週三喪妻思鄉,但老家並無基業,就能湊一筆盤纏回鄉,又憑何為生?恰好李煦遇赦回京,不能沒有個跟班;布裡奇便替週三出主意,不如帶著女兒伺候李煦兩三年,有那放到安徽去做官的,將週三薦了去,豈不遂了回鄉之願。又說順姐長得亭亭玉立,絕塞人煙稀少之處,也埋沒了人才;如果跟了李煦到京裡,一定能替她找個年貌相當的好女婿。就這樣將週三說得死心塌地,帶著女兒跟著李煦到了張家灣。

  一路上李煦已將到曹家的房子,差不多就等於自己的房子的道理,告訴了週三。所以憑著李煦的指點,到了那一大片房子,在大門前停車以後,他首先跳下車來,直奔門房,咳嗽一聲,提高聲音問道:「門上那位大哥在?」

  出來應接的中年漢子,名叫吳洛漢;將週三上下看了一遍問道:「尊駕貴姓?有何貴幹?」

  「敝上姓李;是府上的大舅老爺。」

  「是嗎?」吳洛漢皺了眉頭,「你知道這家姓甚麼?」

  「誰不知道,姓曹。」

  「不錯,你知道我們家大舅老爺,這會兒在那裡?」

  「不會錯。是這麼回事──」

  一言未畢,洛漢已是又驚又喜的神色;越過他奔上去喊道:「真的是大舅老爺,怎麼回來呢?」

  原來李煦等得不耐煩,已讓車夫把他攙了下來;此時自然不及細敘原故,只說:「老吳,他叫週三,還有個女兒叫順姐。我要在這裡長住。」

  「是,是!大舅老爺先請坐。」洛漢一面攙扶李煦,一面轉臉問道:「車子是那裡雇的?」

  「通州。」

  「車價已經給過了。」李煦接口對週三說:「讓順姐給他們一點兒酒錢。」

  管錢管帳歸順姐,她很能幹,跟車夫爭多論少,一點不肯吃虧。等打發走了車夫,提著一個包裹進門房;看見曹家好些下人,圍著李煦說話,不免有些靦覥。

  「好了,大舅老爺請吧。」是吳洛漢說,「二廳寬敞,住二廳吧!」

  「我倒還是喜歡三廳。」

  「三廳現在有人住;就要進京的,等客人去了再搬好了。」

  李煦點點頭不作聲。於是洛漢帶著人將極簡單的行李搬到二廳;三明兩暗前後進,房子很大,李煦只用東半邊,為的是向晚時分,猶有落日餘暉的照耀。

  傢俱是現成的,動用器物,備得有好幾套,只開庫房取來就是。吳洛漢帶著一個名叫順子的小廝,加上週三父女,很快地為李煦佈置出一間臥房、一間書房;堂屋做了飯廳。週三父女便住後房,各占一間。

  「今兒怕沒有甚麼好東西吃。海味倒還有四老爺留下的在那裡;現發也來不及了。而且,趙福也走了。」

  「本來,如今也不比從前了,不是經常有人來去,用不著養趙福這麼一個好廚子在這裡。喔,」李煦突然想起,「三廳上住的甚麼人?」

  「姓朱;拿著震二爺的信來的;昨天剛到,今天進京了。有個姨太太還在這裡;聽說是四老爺的季姨娘屋裡的丫頭。」

  「啊!」李煦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我知道了,只怕是芹官的老師。我聽四老爺說過。不過,」他又疑惑了,「既是芹官的老師,怎麼進京來了呢?莫非來趕考。可是,今年丁未,春闈已經過了啊。」

  正在談著,只見窗外人影閃過,悄然無聲;接著門簾啟處,出現了一個少婦,喊得一聲「大舅太爺」,隨即跪了下去,行了大禮。

  李煦微吃一驚,急忙起身,虛扶一扶,一迭連聲地說:「不敢當,不敢堂!快請起來。」

  那少婦站起身來,含笑問道:「大舅太爺恐怕記不得我了。我是四老爺季姨娘那裡的碧文。」

  「喔!」李煦報以歉疚的笑容,「我可真是記不起來了。請坐!坐了說話。」

  「是!」碧文這樣答應著,卻未落座;怔怔地看著李煦,千言萬語,只挑出來一句:「鼎大爺呢?」

  「說來話長。你先坐了再說。」

  「是!」碧文轉臉向吳洛漢說:「老吳,勞駕給我一個小板凳。」

  「不必,不必!」李煦用手一指,「你就坐椅子上好了。」

  「沒有這個規矩。」碧文到底讓吳洛漢取凳來,才在進門處坐下。

  「剛才聽老吳說,你們府裡一位朱先生帶著家眷進京;我聽你們四老爺說過,不就是教芹官讀書的那位朱先生嗎?」

  「是!」

  「『家眷』就是你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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