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二〇


  蕙纕沒有接口,可也沒有反對;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面也來了;於是李鼎將餘瀝一口喝幹,低頭吃面。

  熗鍋面要用小鍋來燴,才會入味;因此一鍋面盛出來,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讓蕙纕分享;她卻不動筷子,只說不餓,可也並未表示,這一小碗面,請那位姨娘先用。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將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熱湯麵吃完,她拿小碗移了過來說:「表少爺再添!」

  「不行了!」李鼎摩著腹部說,「面是真好吃;已經吃多了。」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無表情地說,「是表妹特為替你留下來的。」

  李鼎不由得轉臉去看,蕙纕是裝作不聞的表情,也沒有甚麼慍色;這就意味著,她確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這一來,李鼎無論如何也要賈其餘勇了。

  「這頓面吃得很舒服;渾身都暖了。謝謝,謝謝!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爺,不能讓他等我。」

  「一路順風。」大姨娘領頭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我儘快趕回來。」李鼎略停一下看著蕙纕說:「家父,拜託兩位姨娘照應。」

  這就很顯然了,實在是托蕙纕照應;她卻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爺放心好了;從今天起,請舅老爺到這裡來吃飯,自有外甥女兒陪他。」

  「這樣就太好了。」

  一路談,一路送出門;曉風寒勁,蕙纕不由得拿衣袖遮著鼻子和嘴,以致于連說一聲「再見」的機會亦都錯過。

  【四】

  先到綏中縣城,金大老爺作東,打了個早尖;隨即派了一名把總,四名精壯的綠營兵,陪著李鼎上路,在錦州渡過大淩河,沿西北大道直挑盛京。

  行程扣得極緊,由於「火牌」上批明「欽命馳驛」,所以一路上毫無耽擱,驛站派出來的,都是沒有毛病的馬,所以照預定的日期,居然在第五天下午,進了盛京西門,徑投驛站。

  驛丞看李鼎雖是便服,卻有官兵作隨從;一看「火牌」上「欽命馳驛」的字樣,越發不敢怠慢,急忙迎入官廳待茶,請教官銜姓氏。

  「敝姓李,有個同知的銜。護送家父到烏拉打牲;在綏中接到通知,說有上諭,要來聽宣。資斧自備,請替我找一處乾淨客棧就是。」

  一聽「資斧自備」,不擾驛站,省卻許多麻煩,驛丞更為恭敬,「有,有!」他起身說道:「我親自來招呼客棧。」

  「不敢當,不敢當。」李鼎又說,「倒是有個不情之請,來得匆忙,自己沒有帶人;想借貴介一用。」

  「是,是!」驛丞將他一個名叫長貴的跟班喚了來吩咐:「好好伺候李老爺。看臨時要用甚麼東西,替李老爺早早預備。」

  長貴答應著,跟李鼎半跪請安;李鼎很客氣地說:「我不大懂甚麼;請你多關照。該怎麼,不必客氣,儘管告訴我。」

  「是!」長貴指著廊下說,「那位總爺,跟他的弟兄,先打發走了吧?」

  「這,」李鼎躊躇著問:「不帶回去?」

  「回去,請府尹衙門另外派人送好了。這會打發走了,比較省事。」

  李鼎依他的話,賞了六兩銀子遣走;然後由長貴找了近在西關的一家「仕宦行台」:字型大小叫做「順升」。略略安頓停當;李鼎才把此行為何,告訴了長貴。

  「李老爺帶了官服沒有?」

  「沒有。」李鼎答說,「預備在這裡置一身。」

  「借一身用就是。」長貴看了李鼎的簡單行李,「只怕拜盒也沒有帶?」

  「是啊!」

  「名片總有的。」長貴又說,「見府尹,見將軍要備手本。」

  「一切拜託了。」李鼎取出五兩的兩個銀錁子,「你先收著用。」接著又取出拜客的單子遞了過去:「你看看,那幾位是你知道的?」

  「頭一位元吏部韓老爺就認識,住得不遠。」

  「那好極了!我先去拜韓老爺。你我到了那裡,管你自己去辦事;明天一早來就是。」

  * * *

  韓應魁官拜盛京吏部郎中;也是李鼎的嫡母,韓夫人的族兄,行八,所以李鼎叫他「八舅」。舅甥十年未見了。

  這十年李家由盛而衰,而且是一落千丈,韓應魁怕觸及李鼎的隱痛,不敢深談過去。除了殷勤置餐以外,只問李煦刻在何處?

  李鼎是因為此行心境不同,反而不大在乎,將李煦從京城起解談起,一直談到此行的目的地,韓應魁聽得很仔細,當然也很關切,不過表情卻很深沉。

  「八舅,你看上諭上會說些甚麼?」

  「看來有將功贖罪的機會。」韓應魁說,「只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八舅這麼說,不把我當外人了嗎?」

  「好!你不把我當外人,我就說;你父親跟查太太結成兄妹,這件事可不大好。」

  李鼎大感意外,也有些氣憤;莫非流配的犯人連共患難都不許嗎?但轉念又想,韓應魁必有所見,而又關懷親戚,才說這話;無論如何,韓應魁是出於善意。

  「今上的疑心病最重。查嗣庭知道的事不少,嘴又敞;今上疑心他的家屬,亦都從查嗣庭嘴裡,聽到了不少秘辛,所以把他們充了軍,就為的是可以隔離開來。你父親跟查家做一路走,事出偶然,無足為怪;倘或成了異姓手足,你說,有疑心病的人會怎麼想?」

  李鼎一面聽、一面想,覺得韓應魁的顧慮,倒非杞憂;不由得便問:「那麼,請教八舅,如今應該怎麼辦呢?」

  「當然也不便背盟;慢慢兒疏遠,也別提這件事好了。」

  「也只好這麼辦。」李鼎異常不情願地說。

  韓應魁並沒有看出他的表情;同時也不再談到查家。但談起其它親戚,一樣令人不怡;曹家死了能籠罩全域的一家之主,曹頫又不善做官,再加上曹震夫婦私心自用,這一家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好到那裡去。至於訥爾蘇,方在壯年,已遭閑廢;幸而小平郡王福彭,與已有種種跡象顯示,將來必登大寶的寶親王弘曆,交往親密;將來由這層淵源上推恩,曹李兩家,還有興旺之日。

  「人家興旺,一半由天,一半由己。那怕皇恩浩蕩,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亦是徒呼奈何!」韓應魁語重心長地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雖未規勸,卻比明白規勸更使李鼎刺心;思前想後,酒入愁腸,竟大有醉意。韓應魁不敢再勸他多喝;匆匆結束了這頓飯,派人將他送回客棧。李鼎倒頭便睡,不覺東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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