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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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問說:「李老爺看我那個大小女怎麼樣?」 這一問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託做媒。倘是如此,自然樂從;轉念又想,當蕙纕猶是罪孥之身,還談不到此。而況,世間那裡有托充軍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麼,查太太突然提到這話,就很費猜疑了。 他還在猜疑,查太太卻又有話聲明:「李老爺,患難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覺得蕙纕有甚麼不好的地方,儘管實說,一點都不必顧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誤會了。說實話,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關於大小姐的事見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李老爺一猜就著。我看中了那一家,回頭再談;請李老爺先說說小女的長處跟短處。」 「短處沒有,長處太多;德言容工,四德俱備。不是我恭維的話,親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頗見過幾位;但比起蕙纕小姐來,可還差著一大截呢!」 「這話是真的?總有短處吧?」 「一個人不能說沒有短處,不過我沒有能看得出來。」李煦緊接著又說,「其實,看不出來也不要緊;這麼多的長處,就有小小的短處,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來李老爺倒真是跟阿纕有緣,看得她這麼好!」查太太看著大姨娘說。 「是啊!不是緣分,今天那裡會在一起?」 「這倒也是實話。」查太太問說,「李老爺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緣。」 「既然李老爺也覺得彼此天生有緣,那就不可錯過了緣分。」查太太正一正顏色說:「李老爺願意不願意有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 聽得這句話,父子倆不約而同地,一個往左看,一個往右看,相顧驚喜,都是亂眨著眼,就像遇見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樣。 不過,李煦的神態,很快地恢復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靜地問。 「順理成章的事,何以說是奇想。」查太太說,「我的女兒好,你的兒子也不壞,門戶相當,處境相同,天造地設的一對,怎麼叫做奇想?」 李煦不答,轉臉看時,李鼎已經悄悄退到門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種表示配不上蕙纕的謙退之意。 「李老爺,不瞞你說,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兒女都還小,半子之靠很要緊。一路來李大哥的熱心誠懇,早就讓我感動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頭再說;如今因為舊病復發,只怕朝不保暮;這件大事,不早早說定了它,我實在放不下心去!」 說到這裡,查太太呶一呶嘴;大姨娘自能會意,捧過一個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裡。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爺,彼此都在難中,一切從簡;只等你一聲金諾,咱們再商量,怎麼樣點綴出一個辦喜事的樣子來?」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難瞭解的,願結這頭姻親,主要是為了全家有托,其次才說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於李煦,覺得「小鼎」雖非佳兒;蕙纕卻真是佳婦,豈有不願結這門親事之理?只是他畢竟不同于查太太,其中的窒礙看得很清楚,最難的一層卻偏又不便說破──蕙纕何能擅自婚配?罪孥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動公事題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長官肯擔待才行。 若是「聖主當陽」──先帝在日,這倒也不成窒礙,只要遇到稍為忠厚些的長官,都肯擔待;因為縱得處分,亦必輕微,不過罰薪之類,無礙前程。現在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對查嗣庭深惡痛絕,罪及妻孥,原意就在洩憤,查氏妻兒越是受苦,他越覺得痛快。如今孤女絲蘿有托、寡婦半子得靠,豈是今上所望?這樣,擅許查氏罪孥婚配的長官,所得的罪名還輕得了? 此中委曲,苦於不便明言;如果說明白了,無異宣佈蕙纕的青春,註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懸絕之地;而更嚴重的是,這一說等於斷定查家大小,永無出頭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這番話便是一道絕無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個主意,承諾照料查家孤兒寡婦;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個藉口來推託。 「我說實話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纕小姐?這些都還談不上;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銷。如今你我兩家,都是待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謹慎。」 李煦緊接著說,「我雖不能得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不過我倒真想有蕙纕小姐這麼一個好女兒。賢嫂,讓小犬跟令媛兄妹相稱吧!」 查太太楞在那裡,半天作聲不得;兩姨娘的感想與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絕紅絲。這個結果,比議親不成還糟糕。 當然,李煦瞭解她們的心理,但在他看,舍此而外,別無善策;所以也只能盡力忍受難堪的沉默。 「李老爺,你說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銷;可是,民間早已通行,而且宮裡的妃子,聽說不但有漢家女子,還有纏過足的。所以這個禁例,遲早要撤銷的。咱們不妨從權,先把親事定下來,等禁例撤銷,再讓他們小夫婦拜天地。你看如何?」 「這,不知道甚麼時候撤銷;豈不耽誤了蕙纕小姐的青春?」 「那就乾脆先讓他們小夫婦圓房好了!」 大姨娘脫口而出的這個建議,令人吃驚;「不可,不可!」李煦大為搖頭,「那豈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這俄頃之間想通了,認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當即答說:「李老爺不必顧慮這一層;實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那知躲在布帷後面偷聽的蕙纕,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時閃身出現,滿臉通紅地說:「娘!李家伯父的話是正辦。就讓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說著,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纕的性情的,在聽到「正辦」二字,便已有了防備,當即橫身阻擋,大聲說道:「拜乾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禮。這會兒馬馬虎虎認一認,怎麼行?」 場面顯得相當尷尬;不過李煦的話說得很好,「不管怎麼樣,」他看著查太太說,「反正我跟賢嫂的親家是做定了。」 這親家是乾親家還是兒女親家,要看以後的機緣;其實,就算李煦此時接受了婚約,蕙纕名分已定,反要時時避嫌,亦非患難相處之道。查太太轉念到此,突生靈感;高聲喊一句:「李大哥!」 平時查太太與兩姨娘,都跟著孩子們的習慣,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當查太太在喊他。但這樣公然稱呼,卻還是頭一回;急忙答一聲:「不敢當!」閃身趨前。 「少爺,你比我晚著一輩呢!」查太太含笑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煦說道:「咱們先別論親家;大哥,你認我做妹妹,如何?」 這個提議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發覺這樣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認李煦為兄,李鼎與蕙纕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須避嫌,將來亦有「親上加親」之喜。而且,這一來查家跟布裡奇的關係,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李太太在此養病,就不會有過多的不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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