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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二


  「短處沒有,長處太多;德言容工,四德俱備。不是我恭維的話,親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頗見過幾位;但比起蕙纕小姐來,可還差著一大截呢!」

  「這話是真的?總有短處吧?」

  「一個人不能說沒有短處,不過我沒有能看得出來。」李煦緊接著又說,「其實,看不出來也不要緊;這麼多的長處,就有小小的短處,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來李老爺倒真是跟阿纕有緣,看得她這麼好!」查太太看著大姨娘說。

  「是啊!不是緣分,今天那裏會在一起?」

  「這倒也是實話。」查太太問說,「李老爺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緣。」

  「既然李老爺也覺得彼此天生有緣,那就不可錯過了緣分。」查太太正一正顏色說:「李老爺願意不願意有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

  聽得這句話,父子倆不約而同地,一個往左看,一個往右看,相顧驚喜,都是亂眨著眼,就像遇見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樣。

  不過,李煦的神態,很快地恢復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靜地問。

  「順理成章的事,何以說是奇想。」查太太說,「我的女兒好,你的兒子也不壞,門戶相當,處境相同,天造地設的一對,怎麼叫做奇想?」

  李煦不答,轉臉看時,李鼎已經悄悄退到門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種表示配不上蕙纕的謙退之意。

  「李老爺,不瞞你說,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兒女都還小,半子之靠很要緊。一路來李大哥的熱心誠懇,早就讓我感動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頭再說;如今因為舊病復發,只怕朝不保暮;這件大事,不早早說定了它,我實在放不下心去!」

  說到這裏,查太太呶一呶嘴;大姨娘自能會意,捧過一個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裏。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爺,彼此都在難中,一切從簡;只等你一聲金諾,咱們再商量,怎麼樣點綴出一個辦喜事的樣子來?」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難瞭解的,願結這頭姻親,主要是為了全家有託,其次才說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於李煦,覺得「小鼎」雖非佳兒;蕙纕卻真是佳婦,豈有不願結這門親事之理?只是他畢竟不同於查太太,其中的窒礙看得很清楚,最難的一層卻偏又不便說破——蕙纕何能擅自婚配?罪孥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動公事題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長官肯擔待才行。

  若是「聖主當陽」——先帝在日,這倒也不成窒礙,只要遇到稍為忠厚些的長官,都肯擔待;因為縱得處分,亦必輕微,不過罰薪之類,無礙前程。現在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對查嗣庭深惡痛絕,罪及妻孥,原意就在洩憤,查氏妻兒越是受苦,他越覺得痛快。如今孤女絲蘿有託、寡婦半子得靠,豈是今上所望?這樣,擅許查氏罪孥婚配的長官,所得的罪名還輕得了?

  此中委曲,苦於不便明言;如果說明白了,無異宣布蕙纕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懸絕之地;而更嚴重的是,這一說等於斷定查家大小,永無出頭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這番話便是一道絕無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個主意,承諾照料查家孤兒寡婦;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個藉口來推託。

  「我說實話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纕小姐?這些都還談不上;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消。如今你我兩家,都是待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謹慎。」

  李煦緊接著說,「我雖不能得蕙纕這麼一個兒媳婦,不過我倒真想有蕙纕小姐這麼一個好女兒。賢嫂,讓小犬跟令媛兄妹相稱吧!」

  查太太楞在那裏,半天作聲不得;兩姨娘的感想與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絕紅絲。這個結果,比議親不成還糟糕。

  當然,李煦瞭解她們的心理,但在他看,捨此而外,別無善策;所以也只能盡力忍受難堪的沉默。

  「李老爺,你說滿漢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消;可是,民間早已通行,而且宮裏的妃子,聽說不但有漢家女子,還有纏過足的。所以這個禁例,遲早要撤消的。咱們不妨從權,先把親事定下來,等禁例撤消,再讓他們小夫婦拜天地。你看如何?」

  「這,不知道甚麼時候撤消;豈不耽誤了蕙纕小姐的青春?」

  「那就乾脆先讓他們小夫婦圓房好了!」

  大姨娘脫口而出的這個建議,令人吃驚;「不可,不可!」李煦大為搖頭,「那豈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這俄頃之間想通了,認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當即答說:「李老爺不必顧慮這一層;實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那知躲在布帷後面偷聽的蕙纕,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時閃身出現,滿臉通紅地說:「娘!李家伯父的話是正辦。就讓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說著,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纕的性情的,在聽到「正辦」二字,便已有了防備,當即橫身阻擋,大聲說道:「拜乾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禮。這會兒馬馬虎虎認一認,怎麼行?」

  場面顯得相當尷尬;不過李煦的話說得很好,「不管怎麼樣,」他看著查太太說,「反正我跟賢嫂的親家是做定了。」

  這親家是乾親家還是兒女親家,要看以後的機緣;其實,就算李煦此時接受了婚約,蕙纕名分已定,反要時時避嫌,亦非患難相處之道。查太太轉念到此,突生靈感;高聲喊一句:「李大哥!」

  平時查太太與兩姨娘,都跟著孩子們的習慣,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當查太太在喊他。但這樣公然稱呼,卻還是頭一回;急忙答一聲:「不敢當!」閃身趨前。

  「少爺,你比我晚著一輩呢!」查太太含笑說了這一句;轉臉向李煦說道:「咱們先別論親家;大哥,你認我做妹妹,如何?」

  這個提議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發覺這樣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認李煦為兄,李鼎與蕙纕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須避嫌,將來亦有「親上加親」之喜。而且,這一來查家跟布里奇的關係,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李太太在此養病,就不會有過多的不安。

  「好極!好極!」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兒真高明。小鼎,還不給姑媽磕頭?」

  「對了!阿纕姊妹兄弟也得給大舅磕頭;把他們都找來。」

  「太太,」大姨娘很高興地說,「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說,我們姊妹也得請大舅老爺上坐見個禮。頂要緊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爺,拜了兩家的祖先,然後按規矩見禮。從此兩家人變做一家人,是一樁大喜事;我們姊妹,好好做幾個菜,請一請大舅老爺,順便請布二爺作陪。太太看這麼辦,合適不合適?」

  「不錯,不錯。」查太太轉臉問道:「大哥,你看呢!」

  「對、對!該這麼辦!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隨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說,我請他備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門。」

  「回門!」查太太噙淚笑道:「這兩個字可多年沒有聽過了,不想遭了難還能回門,那是多美的事!」說著,激動得熱淚滾滾而下。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麼倒淌眼淚。大小姐,你來勸勸;我去叫孩子們先改稱呼。」

  於是蕙纕走上前來,先笑著說道:「第一回改稱呼,還真有點兒礙口;我得使點兒勁:大舅!」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說,「你那表哥,從前是紈袴;到如今還不免不通庶務,不近人情,有時要鬧大爺脾氣。你得多管著他一點兒。」

  語帶雙關,蕙纕只紅著臉點頭,無話可答;查太太便即說道:「大哥把話說反了!倒是要讓表哥多管那班淘氣的表弟、表妹。」

  「那當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趕明兒個立張功課表,孩子的學業不能荒廢。」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見的白頭兄妹那樣。正聊得起勁時,李鼎疾趨而入,說一聲:「布二叔來了!」

  那布里奇形容奇偉,身高七尺,一張肉紅臉、獅鼻海口、白髯虬結;而且音大聲宏,進門一聲:「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牆,都有回聲。

  「這就是布二爺?」查太太說,「全家託庇,感激不盡;還沒有過去拜謝,反倒讓布二爺勞步,真正不安。」她轉臉又說:「蕙纕,你們給布二爺磕頭。」說著,她自己先襝袵為禮。

  「別這樣!別這樣!」布里奇望著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揮著雙手大叫:「趕緊起來!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你就坐下來吧!」李煦拉著他的手說,「受他們一個頭,也是應該的。」

  接著李煦拉住他另一隻手,半撳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來;查家小弟兄一個個都好奇地望著布里奇,尤其是蕙緗,一雙黑亮大眼珠,只盯著布里奇在轉。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們好玩,笑得閤不攏嘴;「李大哥,」他說:「有這些一班小外甥陪著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發了。」

  接著,便一個一個地問名字,問學業,執著手逗笑誇讚,熱鬧好一陣,才跟查太太客客氣氣地寒暄。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儘管安心住著,不必客氣。」

  「提起這一層,咱們倒得商量商量正經。」李煦接口說道:「能怎麼想個法子,把我們這位姑太太留下來,養好了病再走。」

  「這倒容易。綏中縣的金大老爺,挺夠朋友的,請他報病,把公事辦結實一點兒;等部文下來,再報一個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說明白,往後由我這裏派人幫著綏中縣護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麼辦?」

  「我嘛,好好跟你喝兩頓酒,仍舊上路。」

  「我是說大侄兒,照道理,自然該跟著你走;不過,查太太這裏,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兒這麼一個人照料——」

  「他當然留在這裏。」李煦搶著說。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個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何況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說,我那個在寧古塔的侄兒。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趕明兒捎封信去,讓他一路迎了過來,就更沒有不妥當了。」

  「那還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說客氣話。說實在的,真還少不了小鼎;起碼這班孩子,也有個人管。」

  正談到這裏,忽有布里奇的隨從來報:「綏中縣金大老爺來拜;已經在廳上了。」

  「必又是出了盜案,要我派隊伍抓『紅鬍子』;不然,不會這麼晚,還親自跑了來。」布里奇起身說道:「少陪一會;等我把老金應付走了,回頭來喝喜酒。」

  走不多時,布里奇的隨從忽又來請李煦;說是「金大老爺」要見。李鼎是驚弓之鳥,聞言變色,李煦卻很沉著,對查太太說:「金大老爺也是旗人,跟舍親曹家常有往來;大概知道我在這裏順便邀了去見一見。」

  「是的。」查太太儼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親去;沒有甚麼事,你就回來。」

  李鼎一面答應,一面深深點頭,表示領會。去了有一盞茶的時候,並無消息;蕙纕便嘀咕了,「他怎麼還不回來?」她向她母親問。

  查太太猶未答話,蕙緗卻又多嘴了,「他是誰呀?誰是他呀?」她斜仰著臉問。

  蕙纕認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卻不等她發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緗背上,大聲喝道:「甚麼事都有你的分!偏不告訴你。滾一邊去!」

  「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緗躲遠了說。

  「閉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雞毛撣子抽你。」說著,起身伸手去抓蕙緗。

  一看來勢不妙,蕙緗嚇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條,向外走。她先還躊躇,及至見她母親真的撲了過來,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腳往外就奔,一掀門簾,與人撲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大聲喊道:「表哥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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