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二


  「剛才李少爺要到海灘上去撿一個瓶子,差點給浪頭卷走,我說了他幾句。話是重了一點,他生氣了。」蕙纕覺得話並不礙口,便老實說道:「論理,該我跟他陪個不是;不過,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你看怎麼辦?」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嚇掉了。」

  「要你嚇幹甚麼!真是多管閒事。現在,你看該怎麼辦?」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根本不通;既責她「多管閒事」,卻又要向她問計,希望她來管閒事,豈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這「噗哧」一聲,在下風的李鼎聽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時有此笑聲?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說話,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有意戲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訴小梅。

  這樣一想,覺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氣勃發,隨即扭過臉去。本來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對著蕙纕。

  「李少爺!」

  突如其來地背後聲,使得李鼎微微一驚;想轉回身去,卻馬上想到,這正是可以讓蕙纕知道他在生氣的機會,因而站住不動,只仰著臉,冷冷地問說:「甚麼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氣了。」

  讓她一說破,李鼎倒覺得沒意思了;不過一時也抹不下臉,改不得口,唯有不作聲。

  「李少爺,我替我們大小姐給你陪個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氣全消了,轉回臉來問道:「你怎麼說?」

  「我說,我替我們大小姐,給李少爺陪個不是。」小梅又說:「我們大小姐也是好意;不過當時因為心裡急,說話重了些。請李少爺不要動氣。」

  「那裡,那裡!」李鼎這時才發覺自己錯怪了蕙纕,不過還有一絲疑雲帶在胸中,「你們剛才笑甚麼?」

  「我沒有笑啊!是我們小姐在笑。」

  本來還想問一問,蕙纕何事發笑。轉念又想,自己實在也太小氣了;就算讓蕙纕戲侮一番,也不是甚麼不能忍受的事。而況,還特為遣侍來陪不是,像這樣還要嚕蘇不已,豈不惹人笑話。

  於是他笑一笑說:「你去告訴你們大小姐,我根本沒有生甚麼氣;更談不到要她賠禮。時候已經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夠了,咱們就回去吧!」

  當然,蕙纕不會再作逗留;但也沒有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來時那樣,殷勤問說:「累了吧?」

  「還好。」說著,腳步慢慢移動。

  李鼎跟在後面,步子縮得極小,未免拘束;決定邁開腳步,回頭說一句:「我在前面領路。」

  「不!李大哥,」惠纕急急說道:「你讓我先走;是該我先走。」

  李鼎這才想到,江南的規矩,男女同行,上樓時男先女後,下樓則女先男後。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樓時男先女後,裙幅在男子頭上淩空拂過,必有災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樓,所以惠纕說,「該我先走。」

  雖在難中,不忘家教;李鼎心裡在想:畢竟是詩禮舊家的閨秀!

  【三】

  到晚來,李鼎與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與小姨娘都知道了;當然,是小梅告訴大姨娘,再傳過去的。

  「看起來是有緣份的。」查太太悄悄說道:「告訴兩個丫頭,別多嘴多話,聽其自然。」

  因為這天晚上思前想後,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動或靜的影子,不斷浮上心頭;以致擾攘終宵,始終不能安安穩穩的入夢。

  第二天還是照常,曙色甫現,便已起身;只見大姨娘悄然走來,憂容滿面地說:「情形不好!」

  惠纕知道她是說母親的病;心頭一懍,急急問道:「怎麼樣不好?」

  「氣喘。」

  壞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發,動彈不得;母親的這個氣喘毛病,除了靜臥休息,無藥可治;臥床時間的長久,又要視氣候而定,此時此地,犯此宿疾,怎麼得了?

  於是,匆匆挽一挽發,穿過一段甬道,推開厚重的木門,立即聽得令人心悸的喘聲;小姨娘與小梅一面一個,扶持著病人揉胸拍背,不斷用小匙舀著溫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親的眼閉著,神態卻還安詳,只是張口大喘。

  她不敢驚動;因為查太太發病時,已習於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靜,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會兒,等查太太睜開眼睛來;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靜地喊一聲:「娘!」

  「你洗了臉,看看李大哥,告訴她我犯病了。這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得挪個地方才好。這裡不知道有沒客棧?」

  「是!」

  等查太太眼又閉上;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複回別室,低聲說道:「這件事很麻煩。我問過了,要三十裡外的縣城才有客棧。這一挪動,病會加重;個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讓你留在半路上?」

  蕙纕一聽這話,心裡非常著急,但不敢擺在臉上,只說:「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說。」

  於是大姨娘幫著她梳洗既畢,換件衣服;將小梅找了來帶路,一直到李鼎的宿處。

  「這麼早!」李鼎是剛起床,穿著短衣,被亦未迭,「你看,連個坐處都沒有。」

  「李大哥,不必客氣。」蕙纕一面坐下來;一面說:「請你先穿長衣服,不然會招涼。」

  李鼎匆匆將一件棉袍披上,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紐子。

  「啊,不敢當,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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