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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


  一聽這話,蕙纕越發恨得牙癢癢地——海寧直隸州密邇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樣,喜菓以桂花糖為主;猶之乎生子以紅蛋饗親友,「討桂花糖」、「討紅蛋」都是閨中密侶戲謔之詞。蕙緗人小鬼大,居然得寸進尺,肆無忌憚地開大姊的玩笑!教惠纕如何不氣?

  「你過來!我不打你。」蕙纕的聲音越發柔和了,「我有話問你。」

  「你不打,我也不過來。」蕙緗一面慢慢往後退,預備隨時拔腳開溜;一面答說:「你要問,你問好了,我聽得見。」

  「你!」蕙纕戟指切齒,「你以後挨了罵,別來找我。」然後學著蕙緗平時哭訴的神態:「『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辮子!』」

  蕙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找姊夫。」說完,掉轉身就溜了。

  蕙纕真是一肚子的無名火,恨不得將蕙緗抓來,好好揍一頓。就這時候,來了二姨娘,腳步匆匆,而且老遠就是要張口講話的模樣。

  「快去吧,太太有要緊話說!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這步田地,還有甚麼放不開的。」

  蕙纕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相同;她從不跟大姨娘撒嬌,但對二姨娘說話一無顧忌,恰巧蕙緗又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發要鬧脾氣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緗叫我甚麼?」

  「叫你甚麼?」

  蕙纕不好意思學蕙緗的話,只說:「你去問她好了。」

  「好!我回頭問她。不過,」二姨娘遲疑了一會說,「我實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還會叫甚麼;把你氣成這個樣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麼跟她一般見識。」

  「哼!」蕙纕冷笑,「看她小,損起人來,話跟刀子一樣。」

  「喔!」二姨娘深為注意,也頗有不信的神氣,「她怎麼了?」

  看二姨娘這種神情,蕙纕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臉,大聲說道:「你知道她管我叫甚麼?叫——叫我李大嫂!」

  二姨娘「噗哧」一聲笑了,但趕緊以手掩口,正色用撫慰的語氣說道:「阿緗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看我,回頭不好好揍她。」

  聽得這麼說,蕙纕的惱怒立即又化為不安,但也不能出爾反爾,馬上為蕙緗求情,想了好一會,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蕙緗免去受二姨娘之責。

  「我不出去。除非讓阿緗來給我陪不是。」

  「好,好!」二姨娘彷彿喜出望外地;轉身就走。

  不一會,二姨娘半牽半拉地將蕙緗弄了進來,到蕙纕面前站定,一隻手指戳在女兒額上,大聲喝道:「你好沒規矩,跟大姊胡說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討情,看我不揍你!還不跟大姊說:大姊別生氣,以後不敢了。」

  蕙緗咬著手指,臉上猶微帶頑皮的笑容;一雙眼骨碌碌地看著母親,又看一看姊姊。蕙纕又氣又愛,自己先就繃不住臉色了。

  「去啊!」二姨娘在女兒背上拍了一巴掌。

  蕙緗一個踉蹌,倒在蕙纕身上,趁勢抱住,將臉埋在姊姊懷中。這一下,蕙纕自然甚麼氣都消了。

  「說啊!」二姨娘猶在大聲呼喝。

  「好了,好了!」蕙纕趁勢站了起來;二姨娘亦不再多說甚麼,引導著到了查太太面前。

  終於是二姨娘揪著蕙緗的小辮子來給大姐賠了罪;二姨娘又保證幾個小的不會再胡言亂語,才算搬動了蕙纕的腳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們的嘴;卻不能禁止他們用詭異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繃著臉,裝出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垂腳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說:「把他們幾個帶出去玩。」

  蕙纕這時才發覺,母親的哮喘竟止住了;聲音也顯得頗精神,不由得大為驚奇。

  「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著肩項之間,「拿銀針扎了兩處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纕越發詫異,「大夫來過了。」她爽然若失地,「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會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時候只怕打雷你都聽不見。」

  「你們都坐下來!」查太太說,「咱們好好核計,核計。大夫說我這個病,斷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斷不了根,而且——」她沒有說下去,顯然是不願說甚麼「斷頭話」,惹得大家傷心。

  「太太說要親自去看李老爺;不如把李老爺請來。」大姨娘說,「大夫也說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風;不然喘病馬上就犯。這話,李大哥回去說了,李老爺一定體諒的。」

  「請了來,倒也使得。話可是有好幾種說法,我得問問阿纕,那一種說法好?」

  「我那知道那一種說法好?」蕙纕答說,「其實也不必問我;娘跟兩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們商量好的辦法,也要你樂意才行。你坐在那裏聽著好了,如果覺得辦法好,不必開口;倘或不樂意,自己覺得辦不到,你可要說話。」

  蕙纕猶有異議;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說:「你如果覺得辦法不好,也不必說話,給個暗號就是了。」說著,又拉一拉衣服,表示這便是暗號。

  「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當面鑼、對面鼓,有甚麼說甚麼。」

  「太太,」大姨娘問,「我可不大明白,有甚麼說甚麼,可就是議親?」

  「談不到議不議,乾脆一句話: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兒媳婦;看人家怎麼說。」

  查太太的話剛完,蕙纕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見,隨即笑道:「大小姐,你別忙!聽太太說第二個辦法。」

  「第二個辦法,就是託孤了;他們弟兄姊妹五個,得馬上給李老爺磕頭。」

  「這……?」大姨娘覺得這樣做,似乎很彆扭;但卻說不出彆扭在何處。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覺得彆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裏酸酸的,可不大合適。」

  「那就照第一個辦法。」

  「就照第一個辦法吧!」大姨娘說,「一路來,難得遇見這麼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後一天健似一天,那裏就談得甚麼託孤了?」

  蕙纕不作聲。兩個辦法她都不贊成;但並無更好的第三個辦法。至於兩個不贊成的辦法,第二個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個辦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纕左思右想,忍不住開口了:「倒再想想,有甚麼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辦通就好。」查太太說,「要不請布二爺說媒;那也不是甚麼好辦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著說,「那反顯得生分了;而且話也很難說,倒不如兩親家當面談的好。」

  蕙纕又忍不住了,「那裏就談得到『兩親家』了。」她說,「一廂情願的事。」

  「一廂情願,就有一廂不情願。所以非問問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說道:「你要是覺得委屈,這會兒還來得及說。」

  「太太別這麼說!」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話太硬,會鬧成僵局,趕緊接口說道:「要說委屈,當然是委屈,不過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認命了。」

  這話說中了蕙纕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動而又感激的熱淚;二姨娘便用塊手絹替她輕輕擦拭,又輕輕說道:「庚帖是你自己動手,還是叫弟弟來寫?」

  「自然是叫阿纘來寫。」大姨娘搶著說。「寫完了,讓他去請李老爺。」

  阿纘的學名叫克纘——查嗣庭五子,長子單名雲,判了斬監候;次子克上,與他父親一起瘐死獄中;以下是克纘,長樁、大樑。克纘已滿十六歲,只為體弱發育得遲,所以刑問官體好生之德,筆下超生,列入「幼小」,隨母發配。當下把他找了來,為他鋪陳筆硯、紅箋;寫完蕙纕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話,由小梅帶著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著我來見老爺子;說請李大哥替我引見。」

  「喔!甚麼事你跟我說。」

  「我也不知道甚麼事,只說有很要緊的話,得當面跟老爺子談。」

  「好吧!跟我來。」

  見了李煦,查克纘先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倒讓李煦嚇一跳;因為這是報喪的規矩,以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說道:「起來,起來!你娘怎麼了?」

  「我娘說,有極要緊的話,要跟李老伯面談;本來要親自過來的,只為不敢冒風,所以著我來請李老伯勞一趟駕。」

  「喔,你娘的病怎麼樣了?」

  「好得多啦!」

  聽這一說,李煦放心了,站起身來就走;他的步履倒還輕捷,李鼎卻很不放心,趕上來謹謹護持,不斷提醒:「走慢點兒,走慢點兒!」

  到得查太太屋裏,她已強自掙扎著起身,站在匟前迎接;兩個姨娘親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為了她的病,替居停帶來好些不便,於心不安;但也知道,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說,好說。患難相扶,事所恆有。」

  「從古到今幾千年,自然少不了有這種事;像我們兩家,一生不過幾十年,居然也遇到這麼一回,那是太難得了。」

  「是的。」李煦說道:「說嫂夫人有緊要話要告訴我;請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問說:「李老爺看我那個大小女怎麼樣?」

  這一問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託做媒。倘是如此,自然樂從;轉念又想,當蕙纕猶是罪孥之身,還談不到此。而況,世間那裏有託充軍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麼,查太太突然提到這話,就很費猜疑了。

  他還在猜疑,查太太卻又有話聲明:「李老爺,患難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覺得蕙纕有甚麼不好的地方,儘管實說,一點都不必顧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誤會了。說實話,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關於大小姐的事見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李老爺一猜就著。我看中了那一家,回頭再談;請李老爺先說說小女的長處跟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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