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這倒有趣。」蕙纕不勝嚮往地,「早知道應該預備個空瓶子,我也試一試;看看這個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飄到海寧。」

  李鼎看那隻酒瓶,已擱淺在沙灘,自告奮勇地說:「我先把那隻瓶子去撿了來再說。」

  說著,便往前奔了去,蕙纕著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聲淒厲,李鼎不能不站住腳;回身看她亂招著手,是極力阻攔的神氣,只好又走了回來。

  「你看,一層層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紅了,用十分委屈的聲音說:「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麼見人?」

  就這時「嘩」地一聲,一個浪頭捲上沙灘;迅即退去,那隻酒瓶已經消失了。李鼎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極力阻止,照舊去撿那隻酒瓶,正好為這個浪頭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纕會如何?一時驚懼哀痛,不消說得;回去見了她自己母親和他父親怎麼說?知道這件事的人,對她又會怎麼想?不會有人說他咎由自取;只說她是八敗的命,誰跟她在一起,誰倒楣!

  這樣一想,不由得愧悔交併,對蕙纕更有無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說,「我沒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沒有替我想。」蕙纕正色說道:「是沒替你老太爺想,白頭遠戌,再遇到這樣的意外打擊;李老伯還活不活?」

  這一說,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焦躁,不知如何自處了。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經受不住了;但為了讓他切切實實引以為戒,還是要用言語刺激他。

  「你也沒有替我們一家想一想;這一路來多虧得老太爺的面子,處處方便,我娘才能勉強撐了過來。倘或失去老太爺的倚靠;我們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頭——」

  「我該死,我該死!」李鼎捶著自己的頭,痛苦地喊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此時的蕙纕,恰好有兩句如骨鯁喉的話,想不吐亦不行,「最後才說到你沒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教我一輩子良心不安。」

  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發熱、鼻子發酸了!寸心萬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種委屈;他覺得她彷彿在怪他,從未替她想一想,是因為根本就對她漠不關心。這是多大的誣罔?且不論往日,只說此刻;若非急著為她去取那個酒瓶,又何致奮不顧身。他願意承認錯了;但絕不能承認他對她不關心。

  熱淚滾滾,畢竟讓他嚥了回去;那也只是為了維持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勉強做到這個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點點的波動,否則仍舊會將眼淚晃蕩出來;他必須有一段單獨的時間,容自己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

  因此,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幾步,微仰著頭,眺望海天深處,盡力想把襟懷思路放開,忘掉蕙纕和她的話。

  她卻不安極了!那些責備他的話,一說出來,自然非常痛快;但隨之而來的濃重的悔意,不該如此苛責,到底惹得他負氣了。

  這該怎麼辦呢?她心裏願意跟他陪不是;但卻說不出口。如果丫頭不在旁邊,或者還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臉;念頭轉到這裏,不自覺地就轉臉去看。

  看到的是一張驚惶的臉;那丫頭原是經大姨娘悄悄囑咐過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爺在一起,你站遠一點兒,不必去管他們!」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為了甚麼吵得兩個人都掉眼淚?莫非有了甚麼了不清的糾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嚇壞了。

  蕙纕從她的臉上,越發看得出自己剛才的失態;也越發悔恨;可也越發覺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這樣,心裏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來一個計較。

  「小梅!」她向那丫頭招招手。

  小梅急步趕了過來;站住腳先細看蕙纕的臉,似乎又沒有甚麼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剛才李少爺要到海灘上去撿一個瓶子,差點給浪頭捲走,我說了他幾句。話是重了一點,他生氣了。」蕙纕覺得話並不礙口,便老實說道:「論理,該我跟他陪個不是;不過,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你看怎麼辦?」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嚇掉了。」

  「要你嚇幹甚麼!真是多管閒事。現在,你看該怎麼辦?」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根本不通;既責她「多管閒事」,卻又要向她問計,希望她來管閒事,豈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這「噗哧」一聲,在下風的李鼎聽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時有此笑聲?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說話,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有意戲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訴小梅。

  這樣一想,覺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氣勃發,隨即扭過臉去。本來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對著蕙纕。

  「李少爺!」

  突如其來地背後聲,使得李鼎微微一驚;想轉回身去,卻馬上想到,這正是可以讓蕙纕知道他在生氣的機會,因而站住不動,只仰著臉,冷冷地問說:「甚麼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氣了。」

  讓她一說破,李鼎倒覺得沒意思了;不過一時也抹不下臉,改不得口,唯有不作聲。

  「李少爺,我替我們大小姐給你陪個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氣全消了,轉回臉來問道:「你怎麼說?」

  「我說,我替我們大小姐,給李少爺陪個不是。」小梅又說:「我們大小姐也是好意;不過當時因為心裏急,說話重了些。請李少爺不要動氣。」

  「那裏,那裏!」李鼎這時才發覺自己錯怪了蕙纕,不過還有一絲疑雲帶在胸中,「你們剛才笑甚麼?」

  「我沒有笑啊!是我們小姐在笑。」

  本來還想問一問,蕙纕何事發笑。轉念又想,自己實在也太小氣了;就算讓蕙纕戲侮一番,也不是甚麼不能忍受的事。而況,還特為遣侍來陪不是,像這樣還要嚕囌不已,豈不惹人笑話。

  於是他笑一笑說:「你去告訴你們大小姐,我根本沒有生甚麼氣;更談不到要她賠禮。時候已經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夠了,咱們就回去吧!」

  當然,蕙纕不會再作逗留;但也沒有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來時那樣,殷勤問說:「累了吧?」

  「還好。」說著,腳步慢慢移動。

  李鼎跟在後面,步子縮得極小,未免拘束;決定邁開腳步,回頭說一句:「我在前面領路。」

  「不!李大哥,」惠纕急急說道:「你讓我先走;是該我先走。」

  李鼎這才想到,江南的規矩,男女同行,上樓時男先女後,下樓則女先男後。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樓時男先女後,裙幅在男子頭上凌空拂過,必有災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樓,所以惠纕說,「該我先走。」

  雖在難中,不忘家教;李鼎心裏在想:畢竟是詩禮舊家的閨秀!

  ▼第三章

  到晚來,李鼎與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與小姨娘都知道了;當然,是小梅告訴大姨娘,再傳過去的。

  「看起來是有緣份的。」查太太悄悄說道:「告訴兩個丫頭,別多嘴多話,聽其自然。」

  因為這天晚上思前想後,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動或靜的影子,不斷浮上心頭;以致擾攘終宵,始終不能安安穩穩的入夢。

  第二天還是照常,曙色甫現,便已起身;只見大姨娘悄然走來,憂容滿面地說:「情形不好!」

  惠纕知道她是說母親的病;心頭一懍,急急問道:「怎麼樣不好?」

  「氣喘。」

  壞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發,動彈不得;母親的這個氣喘毛病,除了靜臥休息,無藥可治;臥床時間的長久,又要視氣候而定,此時此地,犯此宿疾,怎麼得了?

  於是,匆匆挽一挽髮,穿過一段甬道,推開厚重的木門,立即聽得令人心悸的喘聲;小姨娘與小梅一面一個,扶持著病人揉胸拍背,不斷用小匙舀著溫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親的眼閉著,神態卻還安詳,只是張口大喘。

  她不敢驚動;因為查太太發病時,已習於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靜,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會兒,等查太太睜開眼睛來;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靜地喊一聲:「娘!」

  「你洗了臉,看看李大哥,告訴她我犯病了。這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得挪個地方才好。這裏不知道有沒客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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