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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你不要怕!家運壞到頭了!不會再壞了!你只細心聽我的話。」

  這幾句話,對大姨娘確有不小的撫慰作用;連連答說:「我聽著,我聽著!一個字都不會忘記。」

  「我已經替你們找到一個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來我在想,李少爺人不錯;我也打聽過,斷了弦一直沒有娶。他雖是旗人,其實還是漢人,沒有甚麼不能通婚的;聽說他要陪他老太爺,不回關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戶,兩家併作一家,彼此都有照應,不是很好?」

  話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點頭了;越聽越有道理,愁懷盡去,微笑說道:「怪不得太太剛才只請李少爺陪纕官去。原來有這麼深的意思在內。」

  「我是試一試阿纕。這半年工夫,千辛萬苦,把她也磨練出來了;你看,她到那裏跟年輕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獨對李少爺,還是在家做小姐的樣子,處處怕羞。」查太太問道:「你知道這是甚麼道理?」

  「我那裏能像太太這樣,凡事都看得出一個道理來。不過,太太不提起來想不起;一提起來,想想倒確是有點不同的地方,一定有個緣故在內。」

  「這個緣故,就是阿纕心裏,時時刻刻有個李少爺在。」

  「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會,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請李少爺陪了纕官去:她倒不作聲,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裏根本沒有想到別的上頭去?」

  「對了!我就是試她這一點。不過,試一回就夠了。你跟品福說,把我的意思,擺在心裏;以後也不要太露痕跡反正有機會就讓他們接近,不必去驚動他們。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這番話告訴阿纕,自然一開口就成功了。」

  「我知道。」大姨娘很鄭重地說:「太太的這番心意,一定達得到。」

  「這樣,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雙頰凹進去,成了兩個大洞;露出一口白毿毿的牙,看上去可怕。

  ***

  一輛大車載著蕙纕、大姨娘和一名丫頭;前面是兩匹馬,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嚮導。

  「快到了!」嚮導用馬鞭遙指,「前面就是。」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車馬皆停;李鼎到車旁照應,先把丫頭扶了下來,然後由丫頭扶大姨娘及蕙纕下車。

  孟姜女的墳在後面。黃土一坏,立著一塊三尺高的石碑,刻著「古姜女之墓」。蕙纕站住腳看著,口中唸出聲來;不道大姨娘聽錯了。

  「不是孟姜女嗎?怎麼變了『顧』姜女了呢?」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顧的顧。」

  「那麼,怎麼又只稱姜女呢?姓都掉了!」

  「這可把我考住了。」蕙纕笑著回答,眼光有意無意地從李鼎臉上掃過。

  在李鼎的感覺,她是要他來回答大姨娘的疑問,因而接口說道:「其實孟姜女根本沒有這個人,大概是由齊國杞梁之妻,哭夫崩城這個故事而來的。」他將「列女傳」中所記:「杞梁既死,其妻內外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哭於城下」的故事,講了給大姨娘聽。

  「這杞梁是甚麼人?」大姨娘問。

  「好像是位將軍陣亡的。」

  「既然這樣,怎麼會沒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這,」李鼎看著蕙纕,學著她的話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纕望著地上說:「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李鼎從李紳讀過左傳,卻已丟開多年,幸好當年督責甚嚴,仔細回憶了一下,居然想起來了。

  「列女傳的話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說:「杞梁是齊國的大將,跟齊侯去攻山東莒城,陣亡了;齊侯班師,還特為去慰問杞梁的太太。可見得並不是沒有人管。」

  「可見得書上的話,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說,「也虧得李少爺記得那麼多。」

  「這也虧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覺得既然說出口了,索性就再說一說心裏的感想:「我真沒有想到,查小姐的左傳那麼熟;實在佩服。」

  蕙纕矜持地不作聲,大姨娘怕會出現僵局,便接口答說:「都是我們老爺在日,親自教的,讀書、做詩。」

  蕙纕連連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說,可是已攔不住了;李鼎聽說她會做詩,越發驚異。「令伯初白先生,海內推為詩壇盟主。」他說,「查小姐家學淵源,詩一定也是好的。」

  「那裏!」蕙纕答說,「你別聽我姨娘的話,我那裏會做詩?」

  話又說不下去了,還是大姨娘開口,「燒香去吧!」她說,「外面也冷。」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纕跪拜默禱,大姨娘也磕了頭,收拾拜墊,就該回去了。

  「時候還早,」大姨娘問道:「不知道附近有甚麼地方可以逛逛。」

  「名為山海關,」蕙纕突然發問,「怎麼看不見海?」

  李鼎辨了辨方向,指著南方說:「海應該在那一面。」

  「不知道有多遠?」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為去問嚮導,「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遠?」

  「一直往南,有個村子就叫望海村。並不算遠。」

  於是決定轉往望海村。雖說不遠,也有十來里路;嚮導與李鼎策馬前行,穿過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彷彿胸頭一寬。

  這時車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卻只見丫頭陪著蕙纕,便下馬問說:「大姨娘呢?」

  「她嫌風大,寧願躲在車子裏。」

  風可是不小,嚮導亦下丘避風;李鼎將韁繩丟了給他,向蕙纕問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風可是不小。」

  「不要緊!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這裏,豈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請你引路。」

  於是李鼎前行,時時回頭招呼,留意坎坷之處。其實路很好走,順順利利地登上高處,只是海風強勁,吹得蕙纕幾乎立腳不住。

  「你坐下來吧!」李鼎引著她在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東面,為她擋風,又問:「冷不冷?」

  「多謝,不冷。」蕙纕掖緊裙幅,兩手扯住衣袖,凝望著遠處,一動不動。只睫毛不斷眨動,不知在想些甚麼?

  李鼎不忍去打攪她,也抬眼看著一望無際、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無感想。

  「李大哥,」蕙纕問道:「對面陸地是甚麼地方?」

  李鼎曾涉獵過輿地之學,所以能很快地回答:「應該是山東登州府。」

  「再過去呢?」

  「山東與江蘇接壤,再下去應該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帶,就是兩淮的鹽場,當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後的一句話嚥了回去。

  蕙纕當然奇怪,「當年怎麼樣?」她看著他問:「李大哥,你怎麼不說下去?」

  「那一帶,當年都歸我父親跟我姑丈管。」李鼎很吃力地說;似乎胸口隱隱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鹽場,舊日繁華,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從她的眼色中看出來,說這話是在安慰他;頓時感覺到心頭熨貼,連連點著頭說:「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纕重拾話頭,「江蘇跟浙江接壤,該到我的家鄉了吧?」

  「那得過長江、江南沿海,第一個松江府;第二個嘉興府——」

  「啊!」蕙纕如逢故交般歡呼,「過乍浦、澉浦,就到我們江海之前的海寧了。李大哥,你到我們那裏去過沒有?」

  「去過。」

  「去看海潮?」

  「是的,看潮去過;跟著我父親見駕也去過。」李鼎又說:「那時我還很小。」

  「原來你也見過皇上!」

  一路來,李鼎就此時聽她說了這麼一句稚氣的話;但卻顯出了她的嬌柔纖弱的本色,不由得心頭一動。

  「唉!」蕙纕默然說道:「先帝倘在,我們不會在這裏。」

  李鼎接口便說:「咱們也不會在一起。」

  蕙纕倏地抬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著將視線移了開去,臉上微微出現了紅暈。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甚麼?」

  李鼎定睛細看,從海浪打上沙灘的白沫中,發現一隻西洋酒瓶;便即答說:「番船上有這麼一個規矩,寫封信裝在空酒瓶裏,封好扔到海裏,隨潮水飄了去,也許就能飄到家鄉。當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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