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明天走。」

  「喔,我還來得及托他捎幾封信。」

  「你要托他捎信?」

  「是的。」李紳答說,「是他自己問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聲音說,「你何必托他?莫非你還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托人。」

  「托誰?」

  「現成有個觀老二在這裡,托他最妥不過。」

  「是觀老二觀保不是?」李紳失聲說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來這名被尊稱為「欽差」,齎旨遠來的侍衛觀保,本在恂郡王大營中當差,為人謹飭知禮,頗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紳;在軍中常有過從。自從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東陵;後來移居大內壽皇殿側的小屋以後,隨從星散,有些比較幸運的,為皇帝所籠絡,或在「御前行走」,或授為「幹清門侍衛」。顴保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

  他鄉遇故,況在絕域,李紳倒想跟他見一面,卻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問出他們的關係,倒是很熱心地慫恿他們敘舊;而且特地置酒作東。就這樣,分手五年的夥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當年痛飲縱談,意氣風發;如今,酒淺言寡,彷佛無形中有一道帷幕橫亙在中間,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過,兩個人的心裡,卻都想搗破這道無形的幕。

  終於是觀保下定了決心;在飯罷喝茶時問:「魏大姊很好吧?」

  「託福,託福!她倒是跟甯古塔有緣,居然想終老斯鄉了。」

  「我瞧瞧她去。」觀保轉臉對白希說,「那位魏大姊,朋友沒有一個不服她的:賢慧、能幹、熱心,最好客不過。」

  於是順理成章地,李紳將顴保邀了到家;與魏大姊相見驚喜,絮絮敘舊,談了許多軍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個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這道上諭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事,何必勞動你這位一等『蝦』,萬里跋涉?」

  用滿州話稱侍衛,其音如「蝦」;一等「蝦」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放出來便是副都統、都統,甚至將軍。觀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頭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訥去當副都統;不過還沒有定。讓我先送上諭來,如果定了,半路上會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觀保略停一下又說:「此外,當還有別的道理。」

  是甚麼道理呢?觀保不說李紳自然不便問:點點頭不作聲。

  「聽說隆科多昨天在你這裡?」

  問到這話,李紳便起戒心,簡單地答一聲:「是的。」

  「他跟你說些甚麼?」觀保緊接著聲明:「法不傳六耳。」

  這表示不但他不會把李紳的話告訴第三者;希望對方也是如此。李紳想了一下,認為舊日的交情,仍舊是可信賴的;於是將隆科多如何懺悔的話,細細告訴了觀保。

  觀保很注意地聽完,沉吟了好一會說:「我告訴你吧,上頭當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這裡的態度。其實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爺那裡待過的人,無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狀。本來,我倒也打算這麼辦,好歹替十四爺出口氣。現在聽你這一說,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李紳想了一下答說:「以直報怨。」

  「不錯,不錯!」觀保深以為然,「我也不必先說,等上頭問起來,有甚麼說甚麼。當然,他到你這裡來過這一段,我是絕不說的。」

  「不!果然問起來,你倒不宜瞞著,因為他在這裡的一舉一動,或許已經有人密奏過了。如果你不說,豈不顯得無私有弊?」

  「這話倒也是。不過上頭再問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兒,幹甚麼去的?我該怎麼說?」

  李紳無法回答,觀保亦未再問;只說如果真的調為伯都訥副都統,則相敘的機會必多;公事上也許還要請李紳幫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談。然後匆匆告辭而去。

  【二】

  到得冰河解凍,草木萌芽;甯古塔一年好景剛開始時,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擬死罪,朱筆改為「從寬免死,發烏拉打牲。」

  信中附了幾頁「宮門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結果。上諭中說,刑部議奏:「除各輕罪不議外,查律內大逆不道者淩遲處死;其祖父、子孫、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斬。十五歲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今查嗣庭已經病故,應戮屍梟示。」

  原來查嗣庭瘐斃獄中了!不知是淩虐致死,還是殺之滅口怕公開審問時,他會透露許多在內廷所看到、聽到的秘密?李紳心想,查嗣庭這一死,對隆科多來說,應該是好事;因為死無對證,亦可望從寬發落了。

  再看刑部所議查嗣庭家屬的罪名,除了長子查克上病故免議外,應斬立決的有五個人:兩兄查慎行、查嗣瑛;一子查雲;兩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歲以下的,還有五個,給功臣家為奴。

  向例刑部議罪從嚴,留下讓皇帝開恩的餘地,這一次的上諭中說:「查嗣庭之子改為應斬,秋後處決。查慎行年已老邁,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徑遠,查嗣庭惡亂之事,伊實無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從寬免治罪,釋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瑛,胞侄查基,從寬免流三千里。案內擬給付功臣為奴之各犯,亦著流三千里。」

  * * *

  李鼎特為詳告查嗣庭一案的緣故是,查家親屬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軍的罪名,如果只說流若干裡,發遣何處的權,操在刑部司官手裡;只要以京師為起點,扣足里程,則天南地北,無所不可。這一次刑部司官,認為查嗣瑛父子充軍,是受牽累,不免冤枉,將來或有「賜環」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艱難,回鄉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瑛、查基發遣陝西。至於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個幼子,則今生今世,恐難生入玉門;流放關外,謀生倒比貧脊的陝西還容易些,因而將他們充軍到烏拉打牲。

  發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兩家決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請了假,送父到達戍所,也許請當地都統出奏,容他侍父送終。他又報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預計六月中可以到船廠──吉林省城;要求李紳屆期迎接照應。

  「烏拉打牲在那裡?」魏大姊問說。

  「在船廠以北。」李紳計算日期:「這裡到船廠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節,我在家還可以待一個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說,理當去看看叔太爺,看有甚麼可以照應的;那才是做晚輩的道理。」

  「你如果有這個心,我倒有個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廠,去就觀二爺的幕。照應老叔還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點工夫,好歹要讓他走上一條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無成,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這──」魏大姊實在捨不得甯古塔;沉吟著說,「這,咱們再琢磨、琢磨。」

  從這天起,夫婦倆一有空,便談移家之事;經不住李紳的軟語相磨,魏大姊終於松了口。接下來,便是李紳向白希去軟磨;由於去志甚堅,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強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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