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你聽我說完。據我所知,他所記的上頭的言行,有些是連我都不知道的。照上頭想,他既然能記在日記中,當然會來告訴我。這樣,查潤木在替我做偵探的想法,自然就糾結不解了。你想,上頭會饒得了我嗎?」

  談到這裏,只見魏大姊匆匆走來,說成福有事求見隆科多;喚來一問,是接到衙門通知,有上諭寄到,請隆科多回去聽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說:「好!我知道了。請你看看我的馬去。」

  「是!」成福答說,「已經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來。」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輕聲說道:「我實在不想回去;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緊。不過,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說我不趕回去聽宣,在你這裏喝酒,又是一大款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了;我怕連累你,說不得只好掃興而歸。」說完,將一杯酒喝乾。

  「隆公爺喝點熱湯。」魏大姊舀了一碗湯,雙手捧上。

  「多謝,多謝!」隆科多接過湯碗,喝了一口放下,從腰帶上摘下一個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個碧玉扳指,放在匟桌上說:「今天有這一會,也是緣分;留下作個遺念吧?」

  用「遺念」二字,竟是說訣別的話;李紳跟魏大姊都覺得心裏酸酸地想要哭。見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門口,隆科多卻又站住腳,回身向跟在後面的李紳問道:「看樣子,是來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沒有信要帶進京?」

  「信是有。不過——」

  「不要緊。耽擱一半天,總說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來就是。」

  「是!」李紳想到該慰勸一番,「隆公爺也不必在心裏先著個成見,到底是椒房貴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過分為難。」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親娘分上也沒用。」

  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紳說不下去了,於是魏大姊接口說道:「隆公爺看開了倒好;一路上瀟瀟灑灑,該吃該喝,樂得享用。不過路上要保重,這種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這幾句話,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頭,「我一定記在心裏。也許,也許咱們還能見面;那時候再來叨擾。」說完,扭頭就走。

  他的腳步極快;等李紳夫婦跟出去,他已經上了馬,揚一揚鞭,作為道別;然後雙腿一夾馬腹,往外直衝,轉眼之間,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紳跟魏大姊相顧黯然,一步懶似一步地進了屋。魏大姊打開荷包,只見裏面是個極新極精緻的金錶;撳開錶蓋,裏面刻著兩行字,便順手遞給了李紳。

  「你看看!寫的甚麼?」

  李紳從到了寧古塔,便跟人學習俄文,已頗有程度;接錶一看,失聲說道:「啊!這玩意貴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還刻著上下款。」

  魏大姊也頗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贈,足見情深義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這——,」李紳吸著氣說,「怎麼辦呢?」

  「莫非送還給他?」

  魏大姊說,「送還他也不會受的;徒然鬧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還也不妥。」李紳說道,「俄皇送錶這件事,上頭一定知道的;萬一問起來怎麼辦?」

  聽這一說,魏大姊倒也有些著慌;想起「懷璧其罪」這句成語,不暇思索地說:「我看這件事,得告訴副都統。」

  「等我想想。」

  為這件事,李紳想了半夜,決定既不送還,也不聲張。因為一告訴副都統,勢必專摺奏報,反而自己惹禍,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麼,皇上如果查問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紳答說,「我想他不會傻到說實話;一定隨便編個理由,譬如說『弄丟了』之類。」

  魏大姊點點頭,沉吟了好一會說:「你把錶給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來,如果真的還有見面的日子,當面還他。」

  於是夫婦倆又談論隆科多所說的,也許還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這次奉召進京,獲罪不免,卻能逃死,也許充軍到寧古塔,豈非又可見面了?

  「說不定跟叔太爺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情,「兩位老人,能夠在這裏安安靜靜過幾年日子,說起來也不是壞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紳搖搖頭,「風燭殘年,萬里跋涉;而況又是絕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這裏,都大成疑問。」

  說著,臉色又陰黯下來。魏大姊失悔不該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話,慢慢轉換他的情緒。

  ***

  由於隆科多已無須再避;同時也想打聽昨夜催隆科多去聽宣的上諭中,到底說些甚麼?所以李紳照舊上衙門了。

  副都統衙門所在之處,是個木城,俗稱「新城」,東、南、西三面開門;副都統的衙門在北面依牆向南伸展,規模不小,因而整個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門。李紳辦事之處緊鄰副都統的簽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著人來請。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請。」白希的眉宇之間,隱有憂色,「昨天,你們談了點甚麼?」

  李紳沉著地反問,「副都統聽到點兒甚麼?」

  「只聽說隆公的嗓門兒似乎挺大,可聽不清楚你們說的話。」

  「既然如此,副都統也就不必問了。」

  「我們想不問,可是欽差緊盯著。」白希嘆口氣,「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時候,有侍衛來傳旨。」

  李紳心想,如果侍衛回京覆命時,將所見所聞,據實回奏;皇上一定會查問,所會何人,所談何事?這一來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煩,還怕替白希也惹了禍;因為像隆科多這種情形,經過之處,有司應該嚴密看管,絕不能容他自由行動的。

  不過,事已如此,亦只好聽天由命;且先打聽打聽隆科多的情形,再作道理。

  「不知道傳旨給隆公是甚麼事?」

  「沒有甚麼?只說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讓隆公把對俄羅斯交涉的經過,切切實實作個交代,免得前後不符。」

  李紳心中一動,隨又問說:「有沒有幾句勉勵的話?」

  「我不知道甚麼叫勉勵的話?」

  「譬如說,勉勵隆公實在任事;將功贖罪之類的話。」

  「沒有。」白希又說:「聽不出來。」

  到底是「沒有」呢;還是他「聽不出來」?不過,並沒有催促隆科多儘快進京,是可以確定的。

  「隆公還得一兩天才走吧?」

  「明天走。」

  「喔,我還來得及託他捎幾封信。」

  「你要託他捎信?」

  「是的。」李紳答說,「是他自己問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聲音說,「你何必託他?莫非你還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託人。」

  「託誰?」

  「現成有個觀老二在這裏,託他最妥不過。」

  「是觀老二觀保不是?」李紳失聲說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來這名被尊稱為「欽差」,賫旨遠來的侍衛觀保,本在恂郡王大營中當差,為人謹飭知禮,頗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紳;在軍中常有過從。自從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東陵;後來移居大內壽皇殿側的小屋以後,隨從星散,有些比較幸運的,為皇帝所籠絡,或在「御前行走」,或授為「乾清門侍衛」。觀保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

  他鄉遇故,況在絕域,李紳倒想跟他見一面,卻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問出他們的關係,倒是很熱心地慫恿他們敘舊;而且特地置酒作東。就這樣,分手五年的夥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當年痛飲縱談,意氣風發;如今,酒淺言寡,彷彿無形中有一道帷幕橫亙在中間,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過,兩個人的心裏,卻都想搗破這道無形的幕。

  終於是觀保下定了決心;在飯罷喝茶時問:「魏大姊很好吧?」

  「託福,託福!她倒是跟寧古塔有緣,居然想終老斯鄉了。」

  「我瞧瞧她去。」觀保轉臉對白希說,「那位魏大姊,朋友沒有一個不服她的:賢慧、能幹、熱心,最好客不過。」

  於是順理成章地,李紳將觀保邀了到家;與魏大姊相見驚喜,絮絮敘舊,談了許多軍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個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這道上諭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事,何必勞動你這位一等『蝦』,萬里跋涉?」

  用滿州話稱侍衛,其音如「蝦」;一等「蝦」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放出來便是副都統、都統,甚至將軍。觀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頭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訥去當副都統;不過還沒有定。讓我先送上諭來,如果定了,半路上會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觀保略停一下又說:「此外,當還有別的道理。」

  是甚麼道理呢?觀保不說李紳自然不便問:點點頭不作聲。

  「聽說隆科多昨天在你這裏?」

  問到這話,李紳便起戒心,簡單地答一聲:「是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