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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這又是李紳大惑不解之事。查潤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寧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璉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昇「只為一曲長生殿,誤盡功名到白頭」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牽連,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復又應試,在康熙四十二年點了翰林,凡有巡幸,無不扈從,是先帝最賞識的文學侍從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兩歲,亦後初白兩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潤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與年羹堯同榜。查初白與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幾年便已告老還鄉;查嗣庭由翰林開坊,升內閣學士,調禮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闈未幾,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職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具奏」;同時浙江巡撫李衛,奉旨到海寧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瑛,連同子孫內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鐵索鎯鐺,押解進京,下在俗稱「天牢」的刑部監獄。

  李紳還記得上諭中說:「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記二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則前書聖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數行即書其患病,曰『腹疾大發,狼狽不堪。』其悖禮不敬,至於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後,凡遇朔望朝會及朕親行祭奠之日,必書曰『大風』,不然則『狂風大作』。偶遇雨則書『大雨傾盆』,不然則『大冰雹』。其他譏刺時事,幸災樂禍之語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風俗惡薄」,應將浙江士子鄉會試停止的上諭中,開頭就說:「查嗣庭日記,於雍正年間事,無甚詆毀,且有感恩戴德之語;而極意謗訕者,皆聖祖仁皇帝已行之事。」豈非前後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隆科多對李紳的疑問提出解答,「譬如說他出題悖逆,又何嘗不是故意穿鑿?」

  「我聽說題中有『維民所止』四個字,『維止』為雍正去頭之象,因此賈禍。」

  「這是道聽塗說。」隆科多說,「前年汪景祺『西征隨筆』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為『歷代年號論』,說『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號——」

  汪景祺以為年號「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舉了五個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統、正德。

  「正隆」、「正大」兩年號見於遼金,荒淫無道的海陵王,年號正隆;哀宗的年號正大。清出於金,但多少是一種忌諱,因為金非正統,有夷狄的意味在內。至正則是亡國之君元順帝的年號。

  「正統」、「正德」是前明的年號,英宗有土木之變,蒙塵塞外;武宗以嬉遊無度,不壽而且絕嗣。隆科多以為平心而論,在雍正年間,發這樣的議論,也實在太無顧忌;汪景祺確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潤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問:「縉之,你記得不記得查潤木在江西出的題目?」

  「只記得第一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說是謗訕時政。關於年號的題目,就只知道說的『維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訴你。第一題『君子不以言舉人』。駁他的理由是:『堯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舉人呼?查嗣庭以此命題,顯與國家取士之道相背謬』,雖是欲加之罪,也還成理由,說易經次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詩經次題,『百室盈正,婦子寧止』,起頭用正字,最後用止字;加上易經第三題『其旨遠,其辭文』,寓意『前後聯絡,顯然與汪景祺相同。』縉之,你倒想,這樣穿鑿附會,真要為天下讀書人放聲一慟。」

  「唉!」李紳嘆口氣:「無怪蘇東坡要說:『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不過,我又不明白,查潤木到底是為了甚麼,會讓今上對他如此深惡痛絕!」

  「你要知道其中的緣故?」

  李紳心裏想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但話到了口邊改了自語似地:「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訴你,因為查潤木升閣學,補侍郎,是出於我之所保。」

  「隆公爺久居樞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我保他在內廷行走。」

  「啊!」李紳大感意外,「原來查潤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這麼說。」

  「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乾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說:「縉之啊,縉之,你真正是書生。如論感情,我還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查潤木既為天子近臣,如俗語所說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以絲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這上頭。」隆科多問道:「縉之,你知道現在漢大臣中,最紅的是誰?」

  「不是田文鏡、李衛嗎?」

  「不是,我是說京官。」

  「那——」,李紳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淵閣的張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淵閣大學士張廷玉;隆科多深深點頭,「一點不錯!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閣拜相,紅透半片天。」他緊接著問:「你知道他為甚麼這麼紅?」

  「我怎麼會知道。」李紳笑著回答。

  「他之所以紅,與查潤木之所以倒楣,是一事的兩面。今上御極,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張廷玉也是這一榜,召入南書房『述旨』,煌煌上諭,正反都是『朕』一個人的理;即出於張廷玉的大手筆。」隆科多突然又問:「你知道他紅到甚麼程度?」

  「隆公爺別問我了,乾脆往下說吧!我在洗耳恭聽呢。」

  「我告訴你吧!今上已許了他身後配享太廟了!」李紳駭然,「這真是聞所未聞。」他說「只有開國從龍之臣;或者開疆拓土,於國家有大功的勳臣,才能配享太廟。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榮。」

  「他不就是從龍之臣嗎?」隆科多嘴角浮現一絲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過,入太廟無分;下地獄有望。」

  「隆公爺也不必這麼說。」李紳極力想出話來安慰他,「年亮工是因為軍權在手,又太跋扈了;他部下只聽軍令,不奉詔旨,名符其實的功高震主;你如今連九門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潤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說我了。」

  「對了!」李紳抓住中斷的話頭,「隆公爺,你說張中堂之得意,與查潤木之倒楣,是一事的兩面;你剛才只說了一面,還有一面呢?」

  「還有一面,只看上諭中指責他『在內廷三年,未進一言』,這句話,就可以知道了。」

  「此話怎講?」

  「『未進一言』,就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紛紛,側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謂之忠乎?」

  「這也不能算不忠!」李紳對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側近之臣,竟能不談人是非,無論如何是位君子。」

  「你說這話,我覺得很安慰;足見我的賞鑒不虛。」隆科多又說:「我當初舉薦他時,就因為他安分謹慎,在內廷述旨,機密不會洩漏。那知道——」他突然停下來,嘆口氣,「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會舉薦他,如今變了害了他了。」

  「喔,查潤木的性情,有甚麼不妥當?」

  隆科多答非所問地說:「他的長兄有個外號,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號叫:『文愎公』,在南書房跟同事都處得不好,查潤木亦似他長兄,看不慣的事,不肯遷就;上頭就很難得叫他述旨。這與張廷玉剛好是個對照。」

  「嗯,嗯!」李紳恍然有悟,細想了一會說:「他在內廷三年,未進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張中堂那樣,上頭怎麼交代,他怎麼寫;而是不肯遷就,有所諫勸的。這樣,今上就會想:隆某人怎麼舉薦這麼一個無用的人?」

  「著!」隆科多乾了一杯酒,「你搔著癢處了。上頭就是疑心我故意舉薦查潤木,在內廷當『坐探』。其實冤哉枉也!我要在宮裏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潤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應該不要緊。」

  「不,不!其中的誤會極深,解釋都無從解釋的。總而言之,他那兩本日記斷送了他自己;也誤傷了我。」

  「他的日記,與隆公爺何干?」

  「有,有,頗有干係。」

  「這我就不明白。上論中舉得有例,對先帝垂論,確有不以為然之處;但何曾涉及隆公爺半字?」

  「舉出來的是可舉之供;還有不能舉出來的例子。查潤木對上頭手足相殘,記得很多——」

  「啊!」李紳失聲說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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