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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延陵劍 | 上頁 下頁


  「備點酒菜好了。」李紳答說,「如果來得晚了,衙門裏自然會送酒來。」

  果然,到得申牌時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錫壺的「二鍋頭」來;食盒中是一個攢盤;一個火鍋。但珍貴的卻是一盤白麵饅頭;麥粉跟稻米,來自遠在七百里外的高麗會寧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間才准去採辦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時,才蒸饅頭、煮白米稀飯。

  「來了,來了!」小福兒奔進來說,「是成佐領帶來的。」

  於是一家都緊張了;李紳這時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馬褂?」他問。

  雖在二月裏,寧古塔仍非重裘不暖;兩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腫不堪,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這不是白問?」魏大姐答說,「而且馬褂也不知在那個箱子裏?要麼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裏穿;見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紳決定了,「寧願失禮,不能越禮。」說完,往外就走;卻又轉回身來說一句:「記住,你不必迴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進門了。」

  魏大姐說得不錯;李紳掀開兩重門簾,只見隆科多已經下馬,但驟見之下,幾乎不敢相認;三年前還見過他一面,不過雙鬢微斑;此刻卻是鬚眉皆白,而且傴僂得厲害,真個老態龍鍾了。

  「隆公爺!」李紳急趨兩步,以手撫額,彎腰點頭,這個禮節等於作揖;如果跪下來撫額點頭,便是大禮。

  「縉之!想不到跟你在這裏見面。」隆科多張開雙手,抱住李紳,然後執著他的手說:「早知道你在這裏,我就可以有個人聊聊了。」

  由於他是如此親熱,又想到他如今的處境,李紳只說兩句言不由衷的話,作為安慰。

  「早想給隆公爺去請安,實在是分身不開。」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鬆開手,回身對成福說道:「你請回吧!他們來過一次,認得路了。」

  所謂「他們」是隆科多帶來的兩名從人,晶頂藍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紳覺得應有相當的禮遇,卻不知如何處置?

  此時成福已經答話:「我陪他們兩位,借李師爺的廂房坐一坐;回頭還伺隆公爺回去。」

  「這樣好、這樣好!」李紳搶著答說;同時向成福拱拱手:「請老兄替我陪陪客。」接著又向小福兒示意,招待客人;然後親自打開簾,肅客入內。

  進了屋子,只見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規矩,垂手請安,口中還說了句:「隆公爺好!」

  「不敢當,不敢當!」隆科多一面抱拳還禮;一面向李紳問道:「這位想來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內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見面,可沒有備見面禮兒,那可怎麼辦呢?」

  「隆公爺還鬧這些俗套幹甚麼?」李紳又說,「隆公爺要不要先寬寬衣,怕回頭出門會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猻的褂子;在南炕垂腳而坐。魏大姊親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細瓷茶具,益發欣然,顏色黃濁,但入口卻別有香味。

  「好香!」他說,「松子香,還有玫瑰花香。」

  「瞞不過隆公爺,」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磚茶太粗,味兒不好;所以我擱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裏面。」

  「這個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禮的神態,「嫂子,勞駕,有蜜給我來一點兒。」

  「有、有!」魏大姊取來上好的紫蜜,為他調在茶中;知道他愛甜食,便又取來兩樣乾果,一樣叫烏綠栗,形似橄欖,而核小如櫻,味甘而鮮;一樣叫歐栗子,大如櫻桃,甜中帶酸,十分爽口。

  就這樣,俄頃之間便已親如家人;不過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廚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開去,好讓他們談要緊話。

  「縉之,在這裏不怕隔牆有耳,可以說幾句知心話。」隆科多的臉色陰黯了,「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開了,白帝城受顧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時;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過,我沒有想到他對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殘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親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籠絡,就沒有甚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以後他不斷發牢騷,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輕舉妄動,我亦可以抹著良心說一句,與我無干。唯獨十四阿哥,我怎樣也不能說,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這句話擱在我心裏好久、好久了;不說出來,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誰說呢?跟誰說,就是害誰!今天好,天可憐見,讓我有個機會好說。縉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見面的機會,務必把我的這句話帶到!」說完,站起身來,兜頭一揖。

  李紳只有遜謝,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內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無端葬送在隆科多手裏,又何能忘懷?

  「縉之,」隆科多頹喪地說,「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這次回京,必無倖免之理。人之將死,其言或不盡善;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說,就把我當做禽獸好了,知道傷了好人的錯,無從彌補,唯有哀鳴。」

  說到這樣自責的話,李紳不能不感動,覺得必須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爺,」他說,「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見到十四爺;如果蒼天垂佑,還能活著見面,我一定將今天的情形,細細陳述。」

  「多謝、多謝!我想『蒼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過,壽算很長,你們賢伉儷,照相法看,白頭偕老,決無可疑。」

  「原來隆公爺精於子平、柳莊;想來給今上的八字——」

  「不談,不談!」隆科多亂搖著手說,「誰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這時魏大姊已閃身出現,帶著阿秀來鋪設餐具;少不得還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說完話就走的,見此光景,只有道謝而已。

  把杯話舊,自然又談到時事;李紳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發,忍不住問了出來。

  「隆公爺,傳說中所謂『私鈔玉牒』是怎麼同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兩口酒;方始抬眼問道:「你信不信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這句話?」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說,「我要為天下後世留一條可以揭露真相的線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爺指的是輔國公阿布蘭?」

  「對了。」隆科多問,「此人你總很熟悉吧?」

  他這樣說,是因為阿布蘭亦是一向擁護恂郡王的;想來作為恂郡王親信幕友的李紳,對此人一定深知。其實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廣略貝勒之後,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麼我先告訴你此公的來歷;他是杜度貝勒的曾孫——」

  杜度是清太祖的長孫,他的父親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長子;以諫父不宜反明,致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並未因此而遭受歧視。當時得力的親族有四大貝勒、四小貝勒,杜度即為四小貝勒之一。

  及至聖祖接位,憐念廣略貝勒死於非命,對長房子、孫格外照應,阿布蘭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捲入從康熙三十幾年開始的立儲糾紛;及至聖祖封皇十四子為恂郡王,任命為撫遠大將軍,並准用正黃旗旗纛,以示繼位有人以後,阿布蘭更是全力擁戴,因而為聖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為議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興黃教,功成還朝,阿布蘭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紀功。此是為恂郡王將來登大寶後,臣下頌揚聖德作張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將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紀功碑,自然仆倒磨滅,卻誣賴在阿布蘭身上,說「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蘭以為不佳,另行改撰不頌揚皇考功德,惟稱讚大將軍允禵。朕即位後,伊自知誣謬,復行磨去。」

  「阿老七對十四阿哥的擁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沒有錯。不過,這個年頭兒,誰要是八、九、十四,還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歷淵源』的陳夢雷,都會倒楣。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牒的底本,交付一個妥當的人;這個底本上面記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黃旗纛旗,等於御駕親征;將來有人寫史書,真相都在裏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這麼一個妥當的人。」

  「於是,」李紳接口說道,「他就交給隆公爺你了。」

  「不!他怎麼敢交給我;那時他只知道我有點兒牢騷,還不知道我心裏悔得要死。」

  「那麼,是隆公爺知道他有這個意思,跟他要來的。」

  「對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給。」隆科多笑笑說道:「如今從家裏抄去一個底本,不錯;可是我——」他含蓄地問說:「縉之,你明白了吧?」

  「想來已錄副本交給另外很妥當的人了?」

  「正是!」

  李紳這時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對這件事頗為關切;思索了一會說:「其實,以隆公爺你的身分,議政大臣,無所不管,總也可以找得出一個要玉牒底本來看一看的理由吧?」

  「當然!不過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無用。從去年秋闈,查潤木出事,我就知道該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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