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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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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抓個把柄在手裏。」 李紳明白了。玉牒便是皇室的家譜,那位皇子原名甚麼,何時改名,原因何在,都記載得清清楚楚。皇帝原名胤禎,奪了原該屬於恂郡王的皇位,還奪了恂郡王原來的名字胤禛,在玉牒上可以看得很明白。 「這也就不可思議了!」李紳又說,「就算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到那裏去告皇上的狀?我想,隆公不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照你這麼說,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白希停了一下說:「咱們還是照咱們該守的本分辦。不必巴結,可也不必落井下石。最要緊的是,少跟他談這些事。」 「是!」 李紳照白希的指示,按一個公爵應該受到的禮遇,預備行館和車馬。 到得「滾單」傳來,隆科多將要渡江到達寧古塔時,白希集合僚屬,預備出東門到江邊迎接。李紳因為是幕友而非有職銜的命官,自然不在其列;那知白希派人來請了他去,要他亦參加。 「本來你可以不必去給他磕這一個頭;不過,縉之,你知道的,我要保你當第一任的泰寧知縣,見一見他也好。」白希緊接著說,「到陛見時,皇上一定要問他一路的風土人情;寧古塔設縣的事一定會提到,你說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隆公當然先要問個仔細;你跟他好好談一談。讓他知道你的才具;我再託他經過吉林,跟都統提一提你的事;到了京裏,在吏部關照一句,這一來,你不就十拿九穩了嗎?」 「多謝副都統垂愛,實在感激之至。不過,我有下情奉稟——」 「言重,言重!」白希搶著打斷,「你請說吧!」 「副都統知道的。」李紳低聲說道:「我曾在恂郡王門下行走——」 「這沒有關係。」白希又奪他的話頭,「在這裏絕少有人知道你的過去;隆公面前,我不說破就是。」 「不!見了面自然認識。」李紳將凳子移近主人,聲音放得更低了,「隆公本來是廢太子的人;後來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所以跟隆公也很熟,又是舅舅,在西邊有甚麼話不便行諸奏牘的,都寫信請隆公找機會面奏先帝。有時甚至只是口信;我就專程為替恂郡王捎口信,見過隆公兩次。今日之下,如果相見,其情難堪的不是我,是隆公。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統多事;我又於心何安?」 「啊,啊!」白希完全諒解了,「既然如此,供應之事,我另外派人料理;你索性在家歇兩天吧!」 「是!」李紳如釋重負,「副都統體諒我。」 ***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紳覺得過意不去,心裏尋思,還是上衙門吧!反正行跡小心些,避開隆科多就是。 那知就在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領成福來看李紳,悄悄說道:「副都統讓我來送個信,隆公要來看你。」 李紳大為駭異,「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隆公為甚麼紆尊降貴?」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說:「只聽說中午喝酒,隆公問起設縣的事誰在規畫?副都統告訴他,是位姓李的朋友;於是——」 於是隆科多問「姓李的」是何許人?白希不敢提李紳的名字;只說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當過那一旗的都統;又久在御前行走,對內務府的情形,極其熟悉。當時問出一句話來,竟讓白希無以為答。 「內務的包衣,又是正白旗,那裏不好當差,跑到這個充軍的地方來幹甚麼?」 「原是好朋友,」白希囁嚅著說:「特為邀來幫忙的。」 「喔,」隆科多問道:「原籍那裏?」 「江南。」 白希不知道李紳原籍何處;只為李紳有江南口音,慌張之餘,口不擇言,正在失悔時,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這可新鮮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聽說。」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萬曆年間;八旗初起,每每破「邊牆」而入,長驅南下,大致由直隸到山東為止,擄掠的漢人,便成了「包衣」;既然從未越長江而南,又何來江南的包衣?這不是奇談! 「我想起來了!」正當白希張口結舌時,隆科多又說,「大概是織造李家的子侄。你說,叫甚麼名字?」 這一來白希不敢不說實話:「單名一個紳字。」 隆科多倏然抬眼,「那個紳?」他問,「縉紳的紳?」 「是。他的號就叫縉之。」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複雜,既似他鄉遇故的驚喜;又似冤家路狹的憂慮,閉著嘴唇想了一會才問:「他住得遠不遠?」 「不遠。」 「我要去看看他。」 「是。我叫人預備——」 「不!不必費事;回頭你只派個靠得住的人領路就是了。」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來通知。交代已畢,成福連坐都不坐,隨即辭去;因為隆科多果然要來訪李紳,白希決定仍舊派他領路,所以要趕回去待命。 送客出了門,李紳坐在南炕上發楞,心裏有種異樣的興奮和不安;一直盤旋在心裏的一個念頭是:隆科多緣何下顧? 「二爺,」魏大姊從東間走來問道:「你見不見這位貴人?」 「怎麼不見?」李紳愕然反問。 「我看你躲開的好!君子明哲保身;這麼一位大人物來,不會替你帶來甚麼好處。」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說:「當然,有些人會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你不是那樣的人吧?」 「啊!」李紳大為失悔,「你說得一點不錯;剛才我怎麼沒有想到?不然,當時就可以託成佐領回覆擋駕。」 「現在也還來得及;追上去跟他說。」 「不行!」李紳搖搖頭,「他那匹『烏雲蓋雪』是營盤裏有名的快馬。」 「那麼,你就躲開。回頭我來對付。」 李紳不答;左思右想,總覺得隆科多此來,一定會有幾句要緊話說,不聽一聽可能終身遺憾。 但對魏大姊卻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說明白,臨時躲開,變成有意慢客。」他說,「就算我不怕得罪貴人;遷怒到副都統,教我怎麼對得起他?」 魏大姊嘆口氣,「怪我!」她說,「我當時闖出來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把我叫進去告訴我。」李紳緊接著又說,「其實,入境從俗;本地向來內眷不避外客,以後有客來,你用不著再躲到裏面。」 魏大姊沒有表示,管自己動手收拾屋子——寧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樣的,進門南、西、北三面接繞設炕,每一面長約三丈、闊為六尺;牆厚三尺有餘,塗上本地所產的細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鋪炕蘆蓆;蓆上鋪大紅氈條,西、南兩面開窗;箱籠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為南炕是客座,理宜潔淨。 為了接待貴客,魏大姊特為取出平金紅緞的桌圍,繫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兒生起一個火盆,坐一壺水在上面,將她辛苦帶來,平時捨不得用的一套細瓷茶具也取了出來待客。 「八個茶杯,只剩下三個了;還好,壺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著說,「去年曹家託人帶來兩斤西測龍井;我說留一點兒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負了我這套景德鎮的瓷器。」 一面說,一面從做奶茶用的磚茶上劈下一塊,搓散了置入壺中,兌上開水;燜了一會,倒出一杯來遞給李紳。 「怎麼樣?」她問,「還能喝嗎?」 李紳喝了一口,苦著臉說:「又澀又苦,一點香味都沒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問:「要不要備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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