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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這時曹震已向馬夫人說知其事,自無不從。於是在何謹指揮之下,春雨、夏雲、冬雪三個人扶起曹老太太,秋月捧藥碗,吹得溫涼了,才由震二奶奶用銀匙掏了湯藥,灌入曹老太太口中。春雨的耳朵尖,側耳細聽,並未下嚥。

  到得第二匙,不但不曾下嚥,反從唇角流了出來;震二奶奶急忙用手巾接住,回頭看著何謹問道:「怎麼辦?」

  「老太太的痰湧了上來,把藥頂住了。能把一口痰咳出來就好了。」何謹吩咐:「春雨,你輕輕兒拍拍老太太的背。」

  正在拍著,只聽窗外有人在說:「芹官回來了。」

  說也奇怪,這句話剛傳進來,曹老太太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夏雲看得最真切,卻還不敢信任自己,抬眼看時,秋月和震二奶奶臉上都有驚異的神情。顯然地,她們亦都看到了。

  還來不及印證彼此所見,芹官已經掀簾而入,氣喘吁吁地卻面有喜色;令人不解所謂。

  「別性急!定下心來,慢慢兒說。」震二奶奶摸一摸馬夫人的茶碗,端起來說:「喝口茶,順順氣。」

  「我一到,葉老先生正要出門,周大夫把經過情形告訴了他;我就爬下來給他磕了個頭,請他馬上來診脈。他說,張天師那裏也很要緊,約定在先,不能不去。好在周大夫的藥很穩當,儘可以先服。」芹官接著又說:「葉老先生說,人雖昏迷,其實心裏是清楚;老太太這時候有話說不出來,比咱們更著急。要有個善體老太太心境的人,替她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心情平伏了,自然就不要緊。葉老先生還說:切忌震動,更不宜有暴聲。」

  「說得是。」馬夫人急忙說道:「今兒送灶,會有人放炮;趕快告訴他們別放。」

  「是!」不知何時出現的錦兒答應著,轉身而去。

  「我想。」芹官又說:「善體老太太心情,莫如二嫂子跟秋月:你們兩位跟老太太說吧!」

  「好!我來跟老太太說。」震二奶奶又催促曹震:「大夫總快來了,你們哥兒倆該到大門上等著迎接。」

  「稍等一等,我要看老太太能服藥了,才能放心。」

  「一定能讓你放心,」震二奶奶一面幫著春雨輕拍曹老太太的背,一面在她耳邊說道:「老太太大概都聽見了吧?你老人家的孝順孫子芹官,給人家天醫星磕頭,把他求了來治你的病。葉天士本來不會到南京來的,只為兩江總督非要請他來給張天師治病不可;誰知道你老人家年災月晦,正好遇上了,這不是福大命大,命中該有救星?您老人家別急,以為好些事還沒有交代;儘管把心靜下來,等好了有多少話不能說?」

  一面說,一面注視著曹老太太的臉色;只以關切過甚,反看不出來是不是有甚麼變化,不過痰聲卻更響了。震二奶奶大為著急,正不知還該說些甚麼時,只聽何謹說道:「使勁拍一下!」

  震二奶奶與春雨不約而同地反住了手;震二奶奶很快地領會了何謹的意思,向春雨說一聲:「我來!」然後,聽曹老太太的喘聲;扣準了她往外呼氣,痰湧到喉頭時,拿穩了輕重分量,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隨即聽見「咯咯」兩聲;喘聲立刻減輕了。

  「伸指頭到老太太嘴裏,」何謹復又指揮,「把濃痰挖出來。」

  這時秋月已放下藥碗,取曹老太太平時所用的銀唾壺遞了給春雨;震二奶奶便伸兩指到曹老太太口中,挖出頑痰稠涎。她偏又照應得周到,看了她丈夫一眼說:「二爺,你該放心了吧!」

  「藥,」何謹也說,「老太太一定能受了。」

  果然,等曹震帶著芹官走了,仍舊是震二奶奶親自餵藥,慢慢地大半都能下嚥。餵完了藥,又聽何謹的話,餵了些溫水,然後墊高了枕頭,輕輕將曹老太太放倒。一屋子的人,都大大地鬆了口氣。

  一直面向著病榻的秋月,突然發現:「太太呢?」

  「剛才還在這兒。」冬雪問道,「是不是回去了?」

  「我彷彿瞟著一眼,」春雨接口,「好像是到後房去了。」

  後房是秋月所住,所以一聽這話,首先入內;連床後都看到了,不見馬夫人。這時春雨也進來了,偶然向窗外一望,驚詫地說:「太太在那兒幹甚麼?」

  於是兩人都推門而出,只見後院青石板上,馬夫人向東方俯伏著。秋月與春雨都明白了,馬夫人必是看到曹老太太初步脫險,正向「真主」禱謝護佑。這是虔敬的儀禮,兩人都不敢造次出聲;也不宜動手去攙扶。

  此時秋月轉身入內,取了她自己的一件名為「一裹圓」的斗篷,伺候在旁;等馬夫人站起身來,將斗篷往她身上一披,隨即裹緊。

  春雨也走了來攙扶,同時用埋怨的語氣說:「太太也是!這麼冷的天,一雙手就能按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倘或凍出病來,不是讓老太太又著急!」

  「你們千萬別跟老太太說。」馬夫人告誡春雨:「也別告訴芹官。」

  「不會。」春雨帶些哭聲地答應著。

  ***

  瘦小而清秀,一雙眸子,炯炯閃光的葉天士,向曹震與芹官說:「令祖母一定會醒過來。不過,未脫險境;六個時辰以後,謹防有變!」

  「這,」曹震用祈求的語氣問道:「這要請葉老先生格外費心,是不是有趨避之道?」

  「全靠令祖母自己。能夠世緣上看得破,無所用心;以老人家的體質,不但延年,而且將來右半身的癱瘓亦會慢慢減輕。切忌操心,更忌憂慮。府上孝子賢孫,我想我亦不必多說。」

  意思很明顯,千萬不可有家庭不和、子孫不長進,令老人家愁煩的情形;曹震自然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我明天非回蘇州不可;這裏有敝門生,足可照料。」葉天士轉臉對周少雲說:「照曹老太太的情形,通氣利尿是不二法門,你記住了。」

  「是!」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調護中風該當注意的事;在隔室傾聽的馬夫人、震二奶奶與秋月等人,把他的每一個字都在心裏默誦一兩遍,真正緊記在心了。

  送走了葉天士與周少雲,曹震與芹官又回到萱榮堂;據說曹老太太眼睛睜了一下,復又閉上,此刻呼吸已平,正在熟睡,不宜驚擾。

  「你們兄弟倆該餓了吧?」震二奶奶說,「咱們就在這裏一塊吃了吧!」

  「我不餓。」芹官搖搖頭。

  「你不餓,也得吃點兒甚麼;喝點兒甚麼。」

  「我真的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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